第1章:螻蟻
恒河之上的金烏緩緩沉沒,橘紅夕陽光鋪遍金鱗泛濫的長河。
沿著連綿起伏的小山丘望去,往東是一條寬廣浩大的人工河渠。
大雪悄無聲息飄落,鏗鏘聲此起彼伏,密密麻麻的民工散布在綿長的開鑿渠道內揮汗如雨,一分一毫都不敢偷懶懈怠。
申時已過,監(jiān)工按時敲響銅鑼催趕民工上岸用夕食。
兩岸巡邏的禁軍踏著整齊劃一的步子離開,緊張逼仄的氣氛隨著皇家禁軍的暫時調離而松緩不少。
周遭皆有府兵看守,民工們取了伙食便蹲在臨時搭建的木棚下用飯,說話都不敢太大聲,以免禍從口出。
然而井然的秩序還沒維持多久就被一道哭鬧聲打斷了,“放、放開我阿、阿爺!”
蹲在木棚邊的民工紛紛抬頭循聲望去,只見兩個府兵一人拽著一個老翁的腿,拖著尸體往前走,瘦小的黑影從眾人眼前搶身過去,掄起鐵鍬就朝一個府兵后背抽去。
那府兵冷不丁地被鐵鍬砸中,幽幽側過身來,鐵胄內的面目擰著兇悍的表情,他撒手甩開老翁的腿,一把搶走鐵鍬,反手就給少年當頭一鍬。
“狗日的亡國奴,不就死個阿爺嗎?發(fā)什么瘋?”
少年狼狽地摔進雪堆里,溫熱的血從頭頂淌落,模糊了臟兮兮的臉,他艱難地睜著雙眼,耳邊都是府兵肆意的辱罵聲,視野光影攢動,腦中像是被一根針不斷戳刺,疼得他幾欲暈死過去。
“北唐都亡四年了,現(xiàn)在是北晉朝,你們北唐人都是奴隸,奴隸就是豬狗,豬狗就是讓人使喚宰殺的!”
“放了你阿爺?你是什么東西?”
“你阿爺?shù)冒A癥死了,難不成你也想試試死的滋味?”
面相粗獷的府兵抬腳碾住少年的臉頰,使勁碾壓,囂張得意的笑聲尤為刺耳。
圍觀的民工們大多都是北唐人,他們的故國被人貶低侮辱,他們的同胞在劊子手腳下備受欺凌,可他們就是不敢出頭。
九龍渠開工半年以來,不服的北唐人太多了,群聚反抗的次數(shù)也多,但都被北晉的兵一一鎮(zhèn)壓了。
死人坑里堆了太多的尸體,白天黑夜都散發(fā)著惡臭,風聲刮過總有凄涼慘絕的嗚咽聲,他們實在太害怕了,怕得脊梁骨都無法挺直,是以無人敢為少年出頭。
可惜了,那孩子看起來尚不滿十五歲,竟也要死在北晉兵的手中。
“都看什么?吃你們的飯去,不該看的別看!”
長鞭抽在地面,掃起一層雪浪,膘肥體重的監(jiān)工頭甩著鞭子,大搖大擺走過去,民工們霎時噤若寒蟬。
圍著少年踢踹的府兵相繼讓到一側,監(jiān)工頭雙手拉扯皮鞭,遒勁有力的手臂高高揚起,一鞭子抽在少年胸口,連衣帶皮一塊抽開,“賤奴,兵老爺都敢冒犯,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打他!狠狠打!看他骨頭有多硬!”
“今兒非把他抽得皮開肉綻不可!”
一群府兵堵在兩側,鞭笞聲夾雜著笑聲,而被他們當作樂子消遣的不過是一名手無寸鐵的稚嫩少年。
少年在皮鞭下痛苦翻轉,粗布衣裳血跡縱橫,像極了砧板上任人窄割的魚肉。
炙熱的淚水涌出,他絕望地看著不遠處躺在雪中的老翁尸身,眼中恨意越積越厚。
那是他阿爺,他們一家三口都被北晉朝廷強行征用,拉到九龍渠做苦力。
半個月前阿爺染上風寒,無人醫(yī)治,還要被這群畜生拉出來搬石頭,漸漸的就患上了癆病。
今日雪下得格外大,阿爺病情加重不便勞作,渠內的監(jiān)工就是沒心肝的畜生,見他阿爺行動遲緩,不問緣由就狂抽亂打,將他阿爺活生生打死了!
他恨,他好恨!
少年倏地抓了兩把雪砸在監(jiān)工頭臉上,趁其自顧不暇挺身躍起,擒住皮鞭一頭撞進監(jiān)工頭的腹部,蠻勁兒上來,一時竟把大他三號的監(jiān)工頭撞翻了!
“去、去死!”
少年單膝頂在監(jiān)工頭脆弱的脖頸間,雙目猩紅,捧起石塊猛砸監(jiān)工頭面門。
變故僅在幾個呼吸之間,周遭起哄的府兵驟然安靜,看著少年膝下的監(jiān)工頭抽搐兩下便沒了生息。
一時間,木棚下的民工們驚坐而起,附近巡邏的府兵陸陸續(xù)續(xù)圍過來,黑壓壓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現(xiàn)場安靜得詭異,所有人都沒料到這瘦不拉幾的小子犯起混來會如此彪悍,過了許久才有人緩過神,指著滿臉染血的少年大喊,“他殺了監(jiān)工頭!”
這一喊把所有人的心思都挑動了,一圈的拔刀聲落下,轉眼工夫,數(shù)十把明晃晃的大刀全都指向少年。
少年坐在刀影重重的風暴中心,亂糟糟的臟發(fā)遮去大半張臉,隱在暗影中的雙眼疊著厚重殺氣,猶如一只剛從籠中逃出的猛虎,潛藏的攻擊性極強,反倒讓四周府兵懸了心。
“你們還、還我阿、阿爺!”
少年磕磕巴巴地嘶吼出聲,撿起皮鞭沖向府兵,人群爆發(fā)陣陣尖叫聲,少年意識殘破,身上不知被砍了多少刀,依舊堅毅不屈,亡命徒般橫沖直撞,逼得府兵連連后退。
“他娘的一群廢物!”
府兵后方爆出一聲悶雷咆哮,士兵散開,高大魁梧的府兵隊正大步流星走出,隨手折斷一根竹竿,將尖端指向少年,振臂甩出,竹竿穿破寒冷的冬風,掀開空中的鵝毛雪花,徑直刺向少年。
“九兒!”
一個婦人艱難地擠到人群前面,抬頭便看到竹竿橫空穿過,顧不得思考,拔腿沖過去抱住少年。
灌著雄厚力道的竹竿猛地從婦人腹前穿出,一并扎進少年單薄的身軀。
驚呼疊起,圍觀的民工們心有余悸地移開視線,生怕卷入其中,就連跟隨隊正的府兵看了都后脖頸發(fā)涼。
母子二人倒在地上,少年受到二次重創(chuàng),疼得暈死過去,而他身上的阿娘已經(jīng)沒有生息了。
“把他們扔進死人坑,竹竿子別拔,老子要讓他們的血慢慢流干凈!”
隊正的聲音漸行漸遠,幾個民工唯唯諾諾地趕過來處理尸體。
“這孩子發(fā)什么瘋啊,忍氣吞聲活著,來日指不定還有機會為他阿爺報仇,何必沖動呢?”
“十四歲的孩子,看到親阿爺死在眼前,失去理智也是常理,就是可惜了。”
“現(xiàn)在是北晉人的天下,咋們都是亡國奴,到死都沒有自由,連九龍渠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著走出去,還提什么反抗?”
“冰天雪地里躺在死人坑做血滴漏,八成活不過兩個時辰,但愿這孩子下輩子投個好胎。”
“他也算英雄,動作都輕些吧,別讓他太疼了?!?p> 四個民工小聲耳語著,把母子倆抬進死人坑,輕輕放下后就匆匆離開了陰冷的土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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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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