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控制住現有的領地,首先要做的就是清楚治下的檢地賬簿、人口數目多寡。
各鄉(xiāng)的檢地賬冊一一送回。都宇郡石高最多,兩萬三千石高;洼屋郡少一點,一萬上下;賀陽郡內的上田、福山兩地位置偏遠,多為丘陵,加在一起不到五千。
別說明石景季這個奉行出身的老吏,就算是宇喜多直家也是一眼看出,其中多有細故隱匿。
洼屋郡的面積,幾乎與都宇郡不相上下,可石高卻不及后者半數,剩下的去了那里,不言自喻。
至于賀陽郡五千石,倒是沒有怎么弄虛作假,畢竟原本豪族已經逃亡了,這些算是賀陽眾豪族表示恭順,不過除了所割讓出來的連片莊園以外,一寸土地也不會再多給。
面對這種情況,宇喜多直家縱然心中不滿,卻也不敢過分逼迫,以免將這些豪族再次逼反,倒向三村家親那處。
鄉(xiāng)里人口則更是難以統(tǒng)計,別說初來乍到地兒玉黨,恐怕就連當地豪族都未見得能夠切實核算清楚。
皆是因為賦稅里面的丁口錢、譜請勞力、簽發(fā)軍狀等課役,皆是按照村縂內的人口來進行。
因此尋常百姓莫不是想盡辦法來逃避,莊頭地侍為了個人利益考量,也都會想盡辦法來幫助遮掩,只能得出一個大概數目,最少當在四萬人左右,至多不會超過六萬。
人口比重上面,自耕農身份的軍役眾十之一二。穢多非人、熊襲民十之二三,多數分布在賀陽郡的貧瘠山區(qū)、河川附近,主要依靠開礦漁獵、伐木燒炭為生,少數則是町內匠戶;余下則都是租種豪族土地的“水吞眾”即無地佃戶。
第一個問題就來了,非我親族,其心必異,作為外來人,該怎么去管制本地土著,尤其是莊園豪族?
還是明石景季出馬,身為目前兒玉黨內唯一的奉行官,終于輪到他來施展才干。
久在浦上家奉公,如何管理郡鄉(xiāng)那一套,他熟悉的很,不假思索便找出了最適合眼下的方略,道:“以我之見,首先當先核定都宇郡內的戶籍,將軍中兵卒、連同降兵老弱共同編制鄉(xiāng)里、莊所?!?p> “一則落實本領人口,便于管理;二則莊所互相擔保,一戶有逆,舉村皆罰,番役頭、莊官監(jiān)管不力,同罪論處。而后重新丈量土地,以三町之地力來合力供養(yǎng)一領具足眾。如此一來,也能安置軍中武士,也算不負和泉守昔日盟誓之約。”
明石景季所言,都已算得上是老生常談的方法,雖然無有新意,但卻是百多年總結出來最為實用的方法。
自鐮倉幕府時起,代表著平安朝廷的國司制度,以及下面龐大的官廳公吏逐漸消亡,取而代之的則是御家人為主的番役武士階層,看似只是簡單的稱呼替換,實則差距天翻地覆。
原本官廳公吏集團,是一個有著嚴密聯(lián)系,始終聽從朝廷法度的官吏集團。
鐮倉幕府治下的代官勢力,則完全不然,互相之間缺少明確的統(tǒng)屬,更多只是遙尊幕府,各行其事,有時連本國的守護大名也只能聽之任之,根本無力約束。
官廳沒落直接導致,朝廷和幕府再也無法將政令傳遞於下,更無法清清楚掌握住郡國內的官職任免和實際情況。
官位制度也是在哪個時期,才正式進入徹底的崩壞。
唯名與器,不可輕授予人,但因鐮倉初年錯綜復雜,三分鼎立的政治環(huán)境,即鐮倉幕府、地方守護、京都朝廷之間的傾軋,進一步導致了這種割裂。
三方為了盡可能的獲取地方有力國人的支持,不斷釋放權利,加封莊園來進行籠絡,使得朝幕臨制的政局,不可逆轉的走向崩壞。
室町幕府的足利氏雖然再造武家棟梁,但因為南北朝這一千載未見之變局的打擊,使得幕府供方對于地方的掌控進一步下降,反而還不如北條執(zhí)權。
足利將軍與其說是天下共主,到不如說是個占據近畿、關東兩地的大大名,自開幕以來,地方動亂始終未曾有一日停歇,公方、管領廢立如同兒戲一般,導致很多時候天下只知權臣而不知公方。
直到近些年來,隨著各家強勢的戰(zhàn)國大名崛起,強化分國法,剪除地方豪族以后,這才穩(wěn)固住了統(tǒng)治秩序,重新確立起奉公眾為主,軍役帳為核心的武士集團。
類似一領具足的分國法,屢見不鮮。除去土佐長宗我部氏的一領具足分軍法外,還有薩摩島津家的在地鄉(xiāng)士令,出云尼子、周防大內兩家的簽發(fā)軍帳,都屬于以石高數目來確定軍役眾的分國法條目。
宇喜多直家興起就是擔任乙子莊的莊頭,故而對此策深有體會,當即頷首表示贊同,補充道:“番役、莊頭,應當盡量選用我兒玉黨內的武士擔任,不足部分可由郡內有名望之士出任,至于降兵,若愿留下的就一并編戶齊民,如有想回鄉(xiāng)的,服完勞役,抵充贖身錢以后,也可放其離去?!?p> 必要的分化拉攏,還是需要的,都宇郡內武士基本都死在兒玉黨的手中,反倒是不用擔憂受到阻礙和反抗。
至于降兵問題,他想得要比明石景季更遠,看得也更明白,這些人都是附近分郡內的土著,錯非全部處死,否則找到機會就會想辦法逃走,倒不如做個好人,將之放還歸家。
“和泉守仁厚,想來那些降兵定然會概念恩德!”明石景季見他突然轉性,雖不明就里,可還是趕緊夸贊兩句,免得反悔不再假慈悲。
宇喜多直家忽然想到,這半年來的合戰(zhàn)眾,軍中傷者不在少數,更有致殘之人。平常多思該如何安置,眼下卻是一個好機會,道:“軍中傷殘,無法勞作者約百人,愿去軍役帳,歸入民籍者,送往鄉(xiāng)里落戶,可選勇于任事之人,任為村內縂揆。人賞錢十貫,賜地三百石供其招攬佃戶租種,免去兩年貢賦,算是我對他們的額外恩賞?!?p> 賞賜下去錢財、土地,宇喜多直家估摸著足夠安穩(wěn)下去軍心,有此為先例,不愁日后不得人效死。
角南隼人也跟著上前獻策:“以貧僧來看光是這點俗物,還不夠讓人眼紅羨慕,和泉守何不再以郡內女子給之成家?”
“搶奪民女?角南禪師的佛法當真是讓我驚詫?!泵魇凹锯鋈徊粯?,這個和尚張口閉口總是些污穢事,那里像是個出家人的模樣。
自己在這里竭盡安民之策,那里輪得他來說話的份,當下反駁,并提出自己的建議:“我兒玉黨立足未穩(wěn),實不該激起民怨。和泉守若是屬意此法,可明面收攏未亡寡婦再嫁,選派品行端正的將士,改換備中國內武家的苗字,繼承無主家業(yè),也算是存亡繼續(xù)?!?p> “暗地里叮囑各鄉(xiāng)番役。凡有土著百姓嫁女與我兒玉黨兵卒者,可給其家諸事方便:諸如租借牛馬耕種、免去苛捐雜稅、統(tǒng)一以‘懸錢購解雜賦苛役’,有此優(yōu)待在,時日一久,必然可成。正所為堵不如疏,強行下令逼迫,如何比得上循循善誘?”
西國多山地,但山陽道卻是多有平原,雖不似關東那般被朝廷設置三十六處御馬牧監(jiān),但也同樣盛產牧草,可以成規(guī)模蓄養(yǎng)牛馬。
源平合戰(zhàn)末期,平家武士備中國人妹尾太郎兼康出陣北越為木曾義仲所俘虜,木曾義仲愛惜他的勇武,禮遇甚厚,想要將他收為家臣。
妹尾兼康心念平氏恩德,於是哄騙木曾義仲說備中國牧草豐饒,愿返回領地征集牛馬,木曾義仲信以為真便放他返回山陽道。
路途中妹尾兼康於備前國府衙內,半夜於酒宴后,會同帶兵趕來會合的嫡子小太郎突然暴起,殺死了國司十郎藏人等一行。
隨后於隆福寺豎旗,召集備前、備中、備后三國內千騎平氏郎黨,與聞訊趕來平叛的木曾義仲爆發(fā)數場血戰(zhàn),最終被木曾軍困在萬壽莊內,父子二人,先后自刃身亡,未負平家恩德。
妹尾兼康雖然假借征集牛馬為名,逃亡山陽道舉兵作亂,但其所言備中國內牧草豐饒、牛馬成群卻并非虛言,備中國本就是最早使用牛馬耕作的地方之一。
雖然馬匹多為低矮的四國野間馬,遠遠遜色于關東平原出產的高頭大馬,但耕牛數量卻是出奇的多。
兒玉黨這半年內擄掠來的耕牛,就不知凡幾,即便許多耕牛因為喂養(yǎng)不當,導致病餓累死,甚至是被宰殺充饑,但至今仍舊剩余數百頭。
耕牛主要集中在西國,東國則是多出戰(zhàn)馬。運送輜重的牛馬馱占比很低,主要是因為草料都被集中供養(yǎng)戰(zhàn)馬,而輜重則主要是靠人力為主來進行運送。
馱馬每日除去固定草料以外,還需食用大豆兩升,耕牛的消耗也相差不多,這也是為何兒玉黨明明劫掠如此多的錢糧,后勤還在吃緊,并且出現牲畜餓死,甚至主動宰殺耕牛主要原因。
這些牲畜,現在已經不是轉運工具,而是一種很大的負擔了。
戰(zhàn)事結束,短期內不在需要大量牛馬馱運輜重,正該以租耕的方式分散下去,以此來引誘備中國內的農家女子出嫁,倒也算得上物盡其用,至于‘懸錢令’不過是錦上添花。
這也是一種分化,并且有利于兒玉黨建立支配權,不過就眼下來看,實現的可能性不大,非得長期施行。宇喜多直家全都從善如流,點頭應道:“就依照飛驒守所言去辦?!?p> 鄉(xiāng)里、莊所編制好,郡司城代的委派問題隨之而來,帶上龜山城在內,兒玉黨需要牢牢控制住的城砦一共七八座,直轄人口也當在兩萬。長船貞親、岡家利、馬場職家?guī)讉€,行軍打仗都是好手,處理民事,能不能勝任?
涉及到權利分配,角南隼人閉嘴不語,明石景季也有些猶猶豫豫。
若問本心來說自然想來當這個郡司,可去不敢公然索取役職,最后只能違心地說道:“三郡諸城都處前線。非常之時,或當行非常之事,況且和泉守現在也無奉行官吏可用。大可軍政一體,全都交給諸人自行決斷,統(tǒng)一處置。咱們目前最應當關系的,不是郡鄉(xiāng)治理,而是聚斂糧草,充軍備武?!?p> 山陽道農耕尚算發(fā)達,氣候也稱得上事宜,春耕冬種的二毛作很早就普及開來,賀陽、洼屋兩軍受一揆毀壞較輕,不用太過擔憂,但都宇郡卻是被兒玉黨禍害一空,想要重新恢復絕非一日之功。
宇喜多直家心中有了方略,可還是問道:“那依照飛驒守之意?”
明石景季偷眼觀瞧,沒看出什么情形,大著膽子說道:“我兒玉黨如今孤懸敵境,眼下尚可以憑借兵威立足,時日一久,若沒有外援相助扶持……”
說道這里,又是看了宇喜多直家一眼,見他不住點頭,這才壯著膽子繼續(xù)說下去:“何不派人乘船返回備前國,向高天神城求援,主公聽聞和泉守又為本家開疆拓土,定然會撥下錢財、兵糧犒賞,順帶還能解開眼下的燃眉之急,豈非兩全其美之法?”
戶川通安咳嗽一聲,皺著眉頭,說道:“非是不愿,唯恐下面的武士們會因此不滿,飛驒守當謹言慎行才是,若是此話傳揚出去,恐會惹來非議。”
自己辛辛苦苦,用性命打下來的郡領,哪里會有人愿意拱手奉送給主家,別說兒玉黨諸將不贊同,就算是下面的足輕也沒人會樂意。
明石景季滿頭大汗,唯唯諾諾:“是、是!戶川大人說得有道理,是我考慮不夠周全。”
兒玉黨內的武士正等著領取封賞,如果現在傳出,要將郡領獻給浦上宗景的消息,必然會惹出一片嘩然。
為了平息眾議,始作俑者定要是要切腹,來向全體兒玉黨將士謝罪的,就算宇喜多直家網開一面,誰敢保證不會有被怒氣沖昏了頭的武士,來一次“人斬天誅”?
宇喜多直家微微一笑,道:“我雖敬愛飛驒守的德行,可下面的武士多是些魯莽之輩。如此這般話語,日后還是當謹慎為好。賀陽郡以北、瀨戶內海往南,各有郡國。土地雖不如我倉敷肥沃,然而郡司豪族往往良田千石,寺社町宿,富庶非常。如今鹽飽諸寇來投於我,閑著也是閑著,大可任其往來哨糧,即能保兵卒銳氣,又能損敵利己。”
蓬萊三人
這里的一領具足,實際上和長宗我部家法沒有太大關系,以土地面積來出陣軍役,本就是戰(zhàn)國慣例。 起源于御家人的番役郎黨制度,室町幕府自己將御家人制度削弱,過度依仗地方豪強,自然導致了主弱臣強,動亂不斷。 各家戰(zhàn)國對軍役帳的要求各不相同,長宗我部家太窮只能要求具足,而島津家不僅要求披甲武士,還明文要求組織鐵炮隊,關東分國法則是偏向騎馬隊、弓武士隊。 懸錢令,則是指廢除諸多苛捐雜稅,每年繳納一筆固定稅款,就可以買掉其他稅錢,北條家的德政中就有“悉罷舊弊,均以萬錢來決萬事,民樂擁附,武藏乃安?!? 戰(zhàn)國時期年貢雖然多以五五開賬,但是各種額外的苛捐雜稅層出不窮,且土地擁有者可能存在交叉,即大名—寺社—豪族—旗本眾—軍役眾,各自擁有莊園內的一部分租佃權。 田地產出十之七八,更甚者乃至九成正糧,也就是麥米,皆被索取。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真實寫照。 妹尾太郎兼康,出自《平家物語》記載,妹尾氏在戰(zhàn)國時期仍舊存續(xù),并作為宇喜多秀家的家臣出陣西軍,戰(zhàn)后轉封去了美作津山藩。 萬壽莊的位置就在都宇郡,由東、西、本三個莊園組成。 妹尾之死,那一章節(jié)寫得很精彩,在古典小說里算是很不錯的了,當然肯定無法跟后來評話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