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腰牌
人年輕的時候總是不信命,覺得人定勝天,便借著自在之名投身江湖之中。
在江湖中見了山就想攀,去看山后面是什么,哪里知道,山后面還是山。
有朝一日頭破血流的醒來,無非兩句詩,十個字:到頭一場夢,萬境皆是空。
這道理就算早些明白,還是會一無反顧的猛身扎進去,妄想將這世攪他個天昏地暗,浪翻云涌。
明朝天啟年間。
順天府,崇文門,清晨。
二月紅杏鬧枝頭,可這崇文門鬧市中的百姓無一人有閑情去賞,皆是身穿麻棉厚衣,低頭前行,背上壓著的不是沉重貨資糧食,而是這明朝末期的苛捐雜稅和階級壓迫。
鬧市中一掛著“苔花居”幡子的鮮亮酒肆在麻灰色的集市中格外顯眼,這酒肆只一樓,有前堂后院,后院是店家自住,也建了釀酒的屋子,前堂招待酒客旅人,擺著格格不入的上好黃花梨酒桌。當中坐著一位細眼卷發(fā)少年,清寒的天氣卻身著的桃紅絲綢爭春單衣,他雖是這酒肆的主人,卻無意招呼酒水生意,只是端著一碗酒邊喝邊在上好的宣紙上疾書。
“陳二!”隨聲竄入一人,一晃就坐到了卷發(fā)少年身邊。
陳二還未反應過來,肩上又被重重拍了一下,碗里的酒灑去大半,耳里聽到“來壺酒!”
“一壺?就你那二兩的量!”陳二拍掉衣裳沾的酒,看向竄入的少年又問,“這么快就回來,連試監(jiān)都沒進吧?”
這少年隨意扎著頭發(fā),濃眉大眼,老虎鼻配上也算有棱角的臉,唯一讓人有印象的是右眼角下一顆紅痣,身上藏青單衣用黑色束衣帶一扎,薄底快靴一踏,白凈的皮膚加上這打扮,看著干凈利落。他“哈哈哈”大笑:“我老爹非要我考這鳥會試,我才不考,臨進號舍我就溜走了。”
陳二抿嘴一笑明知故問:“那明日你老爹安排的錦衣衛(wèi)選拔?”
少年拿起伙計端來的酒壺,直接猛喝兩口后“啪”地將酒壺一放,擺手搖頭,“不去,不去不去不去!我何三志不在仕途,不愿食君俸祿!”少年聲大氣足,全然不顧周圍酒客眼光。這兩句,要是被東廠番子或錦衣衛(wèi)聽到,添油加醋一說,可算得上是邪言逆語,弄不好要進詔獄。
“那你要做甚?學了文武藝,總不可能和我一樣每日守著這‘苔花居’吧?”陳二沒有因為少年的話感到詫異。
“我哪有你這富家子弟的閑情,我只想涉川渡水,游覽山河!”何三又是兩三口喝光壺里的酒,拿著酒壺晃了晃:“我說陳二,你這哪進來的酒?”
陳二放下手中烏翅木雕狼毫,湊到何三耳邊神秘說道:“好喝吧?小爺我自己用苔花釀的。我還發(fā)現(xiàn),玉麥用來釀酒,酒色清,酒香遠而不散。加了這兩種配料,才有你喝的這上等佳釀!這可是‘苔花居’今后發(fā)財?shù)囊姓?。?p> “這些我不懂,我只管喝就行,再來一壺?!焙稳押瓤盏木茐剡f給陳二憨笑。
陳二壓下酒壺:“那不行,你現(xiàn)在要是喝多了,待會岳俊忠,陸沐春,陸厚德,丁銘,王象升他們來了,你又要逃酒?!标惗讯斯餐糜训拿忠灰荒畛?,像是在提醒何三,他們幾人好久沒有一同喝酒言歡了。
陳二說到“丁銘”時,何三愣了一下,等陳二話音一落,他起身往后院走去,幾個彈指便打了一個行囊提著一把四尺黑鞘黑把刀出了簾布。
“才喝了一壺就走?”陳二起身攔住何三,面露疑惑,“我還想讓你看看我剛寫的商策呢!還是說,你又想要逃酒?”
何三從腰后掏出酒葫蘆遞給陳二,苦笑:“我哪里要逃,你先把這酒葫蘆灌滿了我再告訴你。”
陳二與何三打小認識,一同入塾念書,一看何三的神色就知他沒騙自己,肯定是遇上了事,起身到柜臺后打好酒,走到何三身旁把酒葫蘆曲臂護住又問:“莫不是你與王象升又有爭吵?”
“沒有,自從王象升去年末進了神機營我便再也沒見過他,這次來城內我還想和他喝酒聊天咧。只是你剛才說到丁銘,我才想到,來時我老爹要我去找丁伯,這事要緊,我先去辦妥了再來喝酒。”何三緊了緊行囊,“我先辦完事,回來再看你寫的商策?!闭f罷,搶過陳二手中酒葫蘆,快步出了“苔花居”,人影沒了才聽到他大聲說道,“我辦完了事就回來,很快!”
陳二看著門外,呆了一會,苦笑著喃喃自語:“恐怕這酒你又要逃了?!?p> 何三出了“苔花居”直奔東安門外十王府方向。他一路快走心中琢磨:“父親從未給人送禮,這次卻拿出一個錦盒交給我,讓我務必上丁伯家當面送予他,不能出半點差池。我問盒中是什么物件,為何送禮時,他老人家只是看著我沉默不說,想必和我有關了。只是究竟什么事,值得父親如此?”
東安門外,一條沒有高墻深院、王府官宅的巷子。這巷子夾在金鑾殿與十王府中間,在這個位置購置宅院,既能快速到達皇宮,也能在閑暇時拜訪高官大臣,這些住戶當中,中階官吏居多,富商也有幾戶。
何三來到掛著“丁宅”木匾的烏頭門前。先是聞了聞身上是否還有酒氣,才上前敲響門環(huán),開門的是一綠衣丫鬟,模樣倒是乖巧,她站在門中,看到尋常穿著還配著刀的何三,也不怯聲,清脆問道:“你甚么事?”這語氣卻有些傲慢。
何三心里輕笑:“這丫鬟當真是門縫看人?!币膊蛔龆Y:“你和丁伯父說,何永興之子拜訪?!闭Z氣也不客氣。
綠衣丫鬟聽出何三和家主不是一般關系,連忙關了門轉身入宅,不一會,宅門打開,走出一名臉頰消瘦,鷹鼻薄唇的中年男子,他見了何三面露微笑拍了拍何三肩膀:“好久不見。家父剛做完朝課,你先進來等會?!?p> 丁梟是丁銘的大哥,原先也是錦衣衛(wèi)一員,在天啟元年“移宮案”期間,王安命他護衛(wèi)天啟帝朱由校有功,從錦衣衛(wèi)升作京衛(wèi)指揮僉事,今日恰好下了夜間勤務在家休整。
“勞煩丁梟大哥了?!焙稳笆肿龆Y隨著丁梟進了宅門。
丁宅是三進的院子,院內也沒種樹,左右兩側分別擺放著兵器架子和百斤石鎖,唯一的裝飾是西北角筑的一個一丈魚池,池內放了一座青苔假山,幾尾彩色錦鯉游曳其中,也有些意境。
丁梟直徑帶著何三來到書房,顯然,何三所來何事,已被知曉,更有可能,這事就是丁梟之父——丁冷山安排的。
“你坐著等一會?!倍n說完,轉身帶上房門出了書房。
何三哪里坐得下,只是站在房中,暗自琢磨。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打開,走進一位微胖的半百男子,寬口闊臉,黑須滿腮,身著御賜飛魚服,不茍言笑,雙眼射光。
何三聽到動靜,連忙轉身拜禮:“丁伯父?!?p> 丁冷山“嗯”了一聲,先是關了房門,才伸出手托起何三。
丁冷山走到桌后坐下:“思遠,東西帶來了嗎?”聲音渾厚低沉。
何三不緊不慢地解下行囊,取出錦盒,遞上前去。
丁冷山拿過錦盒打開來,盒中先是透出一絲寒氣,再顯一陣白光,白光散了才看清,盒中裝的是一具飛禽骨架,這骨架長不過二尺,單看這飛禽鉤爪鋸喙,隱隱透出殺氣,加之這骨架全部玉化后冷冽非凡,肯定不是俗物。丁冷山看到骨架完好無損,蓋上錦盒:“我與你父親原先一同在南鎮(zhèn)撫司共事,平時甚好。你父親原本可以升做千戶,可他為人正直,太過秉公辦事,得罪了不少人,被調到北司辦事,過了這么多年還是百戶。這次送來這海東青玉骨,卻不是為了自己升做千戶,而是另有一事?!倍±渖秸f到這里頓了一下,看著何三。
何三心里只猜到這事與自己有關,用躬下拜禮的身形詢問具體是什么事。
丁冷山拿出一塊鐵質腰牌放在桌面,“思遠,你拿起來看看?!?p> 何三拿起腰牌一看,額頭瞬時冒出細汗,這牌子上除了鑄著自己的名字外,還鑄有“錦衣衛(wèi)校尉”五個大字!
丁冷山上身后傾,靠著木椅,看著驚愕的何三,淡淡說道:“你父親料定你不會參與錦衣衛(wèi)校尉選拔,便為你求取錦衣衛(wèi)職務。這錦衣衛(wèi)小旗以上職務需圣上親筆批文方可授職,百戶以上授職,需面見圣上,還可受御賜飛魚服、繡春刀。你這校尉一職無需這些繁瑣,我與指揮使駱大人打聲招呼便可?,F(xiàn)腰牌在手,你已是錦衣衛(wèi)校尉,校尉不分南北司,好好干活便是,切莫負了你父親對你的厚望。”丁冷山幾句話,一是說明收禮為了何事,二是說明這事辦得已到頭,入錦衣衛(wèi)當個不入流的校尉,看似簡單地說幾句就能定下,卻也那么不是容易的。
“這……”何三呆住了,原以為只要過了明日,就可以不入仕途,自己逍遙快活,可誰知道,就算自己不參加選拔,還是被迫卷入了這看似風平浪靜,其實暗流洶涌的“江?!敝?,而這來自父親的厚重期望,還讓自己無法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