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衣仍清楚地記得那晚聚餐之后，自己那種說不出的愉快心情，似乎未來一下子有了方向，有了把握。那是她這十多年來第一次感覺輕松，那種從路采薇出生起就伴隨她的壓力和緊張都在那一晚消失了，她終于有了個正常的家，終于不用再擔心媽媽，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了。
可是好景不長，不到一年時間，她就發(fā)現(xiàn)了媽媽的不對勁，她肉眼可見地消瘦了，臉色蠟黃，這絕不是沉浸在愛情中的女人應(yīng)有的狀態(tài)。
她問過幾次，但媽媽要她放心，她現(xiàn)在很幸福，很快樂，只是最近天氣熱，食欲不好，吃不下什么東西，所以臉色不太好。
看著媽媽一臉幸福的模樣又不似假裝，而且看得出來海叔對媽媽仍舊很上心，經(jīng)常提前關(guān)了店過來給媽媽煮清淡小粥，或者做些開胃菜。所以采薇一開始也沒有特別擔憂，只叮囑媽媽要小心照顧身體。
她就這樣無知無覺，直到有一次回家，意外撞到海叔眼角的淚，她才突然明白過來，媽媽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別去問你媽，她不想讓你知道，你明年就要中考了，中考后她會親自告訴你的?！?p> “她得的什么病？”
“我答應(yīng)了她不說，有我照顧她，你放心吧。”
“很嚴重是不是？”
“別問了，你專心上學(xué)，哈，聽話?！?p> “我已經(jīng)知道她得病了，你不告訴我實情，我怎么安心去上學(xué)？”
“胃癌?！焙Ｊ逭f完，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怎么不去醫(yī)院治療??？”
“晚期了?！?p> 采薇怎么也沒想到會這樣，媽媽今年才36歲，怎么會？她還這么年輕啊。一時間，她也沒忍住眼淚。當即做了決定要休學(xué)回來陪她，沒有了媽媽，她還有必要繼續(xù)上學(xué)嗎？
“你別回來，別讓她知道你知道了。如果你因為這個不讀書了，她會難受得堅持不下去的?！?p> “可是，我怎么能。?！?p> “你可以，就當做不知道就行了，有我在身邊照顧她，你放心?！?p> “不，我不能，我要親自陪在她身邊。”
“你這樣不是愛她，是害她。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你考入市里最好的高中，然后。。?！?p> “阿海！”路雁的聲音打斷了海叔和采薇的談話，“是櫻櫻回來了嗎？”
“唉，是的?！焙Ｊ辶ⅠR應(yīng)道，轉(zhuǎn)身要走，走前對采薇叮囑道，“聽我的，裝作什么都不知道?！?p> “我。。。”采薇一時有些拿不定注意，她頭一次經(jīng)歷親人的死亡，毫無準備，心里慌亂如麻。
這晚的飯桌上格外安靜，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說話，媽媽問了采薇很多學(xué)業(yè)上的事，她都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著。
“櫻櫻！你怎么了？”
“??？媽，我沒事?！?p> “學(xué)校里出什么事了？”
“沒有，學(xué)校的一切都挺好的?！?p> 路雁帶著疑惑望向了海叔，海叔低下了頭。
“你知道了？”路雁似乎了然。
“媽！”路雁再憋不住，一下氣哭起來。
“櫻櫻，沒事的，沒事的，別哭哈?！?p> “媽，我想留在家里照顧你?！?p> “不行，你必須去上學(xué)?！?p> “必須”，這是路雁頭一次對采薇用這個詞，她聽出了這句話里的不容反駁，但她還是不得不反抗一下。
“我可以休學(xué)直到你病好之后再去，不會耽誤什么的?；蛘呶以诩依飶?fù)習，是一樣的，初三的課沒多少了，都很簡單，我可以在家自學(xué)的。”
“你是想讓我到死都看不到你考進高中嗎？”
“不，你不會的，我也一定會考進去的?！?p> “你，你怎么這么倔，你！”路雁的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她拿出手帕，彎腰嘔吐起來。
海叔立馬走到她身邊，輕撫她的后背，同時為她找來垃圾桶，并倒了一杯溫水。
采薇也立即走過去，她看到了媽媽嘔出了黑色的液體，那是血嗎？她覺得自己胃里一陣翻騰，似乎也要嘔出些什么來。
路雁察覺到采薇靠近，對她揮手說道，“你走，你回去！”
海叔給采薇使了個眼色，采薇明白，她現(xiàn)在走開才是媽媽真正期望的。
她轉(zhuǎn)身跑回自己的房間，偷偷地壓抑著聲音哭了起來，她不明白，為什么在媽媽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她卻不能守在身邊，她們難道不是最親的人嗎？
采薇一個人在房間里靜靜地哭泣，想到了很多事情，本來她自己也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可以前面對死亡，她也沒有這樣傷心，這樣無法接受過。
直到敲門聲響起，輕輕的，采薇知道一定是媽媽。
“櫻櫻！”門外傳來媽媽輕輕的呼喚聲。
采薇快速抹干眼淚，應(yīng)聲道：“媽媽，進來吧。”
路雁走進來，氣色比剛剛吃飯時好了一些，但還是肉眼可見的虛弱。在得知媽媽的病后，采薇才突然發(fā)現(xiàn)媽媽的身體看起來比以前差太多太多了。
采薇心懷愧疚，立即站起身，走過去，扶著路雁在床邊坐下。
“櫻櫻，你長大了，該懂事了?！?p> “媽，我就是。。?！?p> 路雁抬起手，制止了采薇的話。
“媽媽知道，你想陪著媽媽，媽媽也很希望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天天看著你。沒錯，你想陪著媽媽，是你的孝順，可你站在媽媽的角度想想呢？”
“我發(fā)誓絕對不會耽誤學(xué)習的，我也可以按時參加中考，仍舊考上最好的高中?！?p> “櫻櫻，這不僅僅是會不會耽誤你學(xué)習的問題?！?p> “那還有什么？”
“今晚媽媽的狀態(tài)你也看到了，以后只會越來越糟糕?！?p> “我不怕。媽，我可以應(yīng)付的?！?p> “不，媽不想讓你這么早，在這個年紀就面對這些，你懂嗎？”
“媽，我。。。”
“你先聽我說”路雁再次打斷了采薇的話，接著說道，“櫻櫻，媽對不起你，一直就對不起你，也許你爸爸一開始就是對的，我不該把你生下來受苦。媽現(xiàn)在真的后悔了，真的。”
路雁說著說著就哽咽了，采薇靜靜等著，沒有接話，雖然她很想立馬告訴媽媽，是她給了她第二次生命，這是天大的恩賜，絕不是什么錯誤。但她知道媽媽還有許多事要告訴她，這時候她要耐心聽完再說。
過了好一會兒，路雁才繼續(xù)說道：“你的親生爸爸叫梅博，你應(yīng)該也聽街坊們說起過了。謠言大概都是真的，在我懷著你的時候，我們分手了，是我瞞著他執(zhí)意留下了你，以為可以留住他，可是我錯了?！?p> “媽，你沒錯，沒有你的堅持就沒有現(xiàn)在的我。”
“不，我錯在企圖用一個孩子來挽留一段逝去的愛情?！?p> “不，媽，你沒錯，如果你當時打掉了我，這件事也會一直留在你心里，折磨你一輩子，你會一直介意是不是錯過了唯一的機會，會想如果沒有打掉我生活會不會更好?！?p> “櫻櫻！”
“媽，不要為過去的選擇后悔，我相信你當時一定做出了當時看到的最好選擇。而且你真的不需要覺得對不起我，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媽媽，真的，你把我照顧得很好，你看，我現(xiàn)在多優(yōu)秀啊，以后我也一定會繼續(xù)優(yōu)秀下去，這都是你的功勞啊?！?p> “我的櫻櫻，你真的長大了，看到你這樣，我真的很放心，你比媽媽堅強，以后你也一定要繼續(xù)這樣堅強勇敢地活著?！?p> “嗯，我會的。所以讓我留下來陪著你好嗎？”
“不，櫻櫻，就當媽媽的一點私心好不好，我希望在你心中留下最美的印象，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最重要的人，我不希望你有一點點是因為我不好的。以前媽媽如果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都忘記，原諒媽媽，好嗎？”
“媽，沒有什么不好的，你一直是最好的，我真的不怕的?！?p> “櫻櫻，最后一次，就聽媽媽的好嗎？”
采薇抬頭望著路雁濕潤泛紅的眼眶，反駁的話再說不出口，頭一次她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是如此困難。
“好，我明天回學(xué)校。”
“唉，委屈你了。”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你答應(yīng)了等我中考完要帶我去申山的?！?p> “嗯，可以的。櫻櫻，早點休息，媽走了?！?p> 路雁說著起身往外走。
“媽！”采薇看著她遲緩的背影，突然叫住了她。
“怎么了？還有什么事？”路雁駐足回頭。
“啊，沒事，你小心身體。”
“放心，媽知道，再說還有你海叔呢，家里的事別擔心，好嗎？”
“嗯?！辈赊秉c點頭。
無衣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那時候她為什么要叫住媽媽，就像是脫口而出，叫住后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要說什么，她那時到底是想說什么呢？她為什么沒有說出口呢？
可能是母女間的心靈感應(yīng)，可能是上天的暗示，給她們一個道別的機會，她卻什么話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