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長步履蹣跚。我無法理解他力量的來源,但毫無疑問,這股力量來之不易。
又是那位老兵,他湊到我耳邊,和我聊起了酋長的故事。
原來,酋長,曾是孤兒。而上任酋長,是他的養(yǎng)父。緣分起自前任酋長的一個決定。老兵叫那位英年早逝的酋長,李將軍。
因為那位將軍,曾是一方霸主。在過去,無義村因為糜爛的體制和消極的氛圍,受到兩派輪流抵制。在兩派徹底統(tǒng)一東西兩側(cè)后,這樣的抵制形成了孤立。漸漸的,所有人都把無義村當成了一個無法抹去的污點。
一切商品,但凡出自無義村,便不得流通;一切人員,但凡來往無義村,作罪犯處理。
就這樣,無義村失去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數(shù)百年間,無義村的生死存亡,興衰榮辱,不再為外界所知。但,無法得到外界補充的系統(tǒng),終有一天會迎來崩壞。
迷霧,加快了這個進程。五十年前,迷霧的擴散已經(jīng)越過了俠義派的國境,而奇怪的是,這風(fēng)怎么也吹不散這濃郁的迷霧。為了調(diào)查此次事件,同時討伐迷霧的元兇以保衛(wèi)人民,俠義派的領(lǐng)袖當機立斷,派遣大軍一路向西,劍指尋龍崖,希望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迷霧。
而李將軍,就是軍團的領(lǐng)袖。當年,金甲戰(zhàn)袍身上穿,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李將軍,年僅二十歲。從小茹毛飲血,在戰(zhàn)場上廝殺搏命,從血的海洋中謀得生路的他,本來和所有人一樣,對于無義村的印象仍然是課本上那個大大的“恥辱”。
但,當他透過無義村窄窄的側(cè)門,那銹跡斑斑污濁不堪的側(cè)門,透過那層層的迷霧,看到那無家可歸的嬰兒日夜啼哭猶如杜鵑啼血,看到那身著男衣的婦人手捧指環(huán)眼神空洞絕望。
他懷疑他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實。他不敢向這村莊邁出一步。
于是,他轉(zhuǎn)身前往尋龍崖。在尋龍崖的大漠上,他看到了血的海洋,一個鮮紅的戰(zhàn)場。
無數(shù)生命在徒勞中逝去,尸體堆疊成山遮擋了太陽。在那尸山的頂部,一枚閃亮的銀色指環(huán),異常刺眼。
他的懷疑進一步加深,他感覺到他的人生就是一出大戲。
如今,演員登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長劍出鞘,李將軍帶領(lǐng)軍團,向?qū)堁掳l(fā)起沖鋒。
當夜,軍團損失超過一半,真正回到大漠扎營的人,大多已是傷兵。僅僅一天的戰(zhàn)斗,就已使得這新銳之師銳氣盡矢。
黃金之甲,黯然神傷,穿戴者亦難以入眠。
“將軍,我們撤吧......”參謀說,“就算繼續(xù)進攻......”
“不能撤?!崩顚④姳硨⒅\,“這仗必須得打?!?p> “打到什么時候?”“打到最后一人。”
次日凌晨,波比的大叫響徹整個無義村。數(shù)十年未出過村的婦女們提著煤油燈,跟著神犬前往大漠,他們看到了此生最為壯烈的場景。然后她們把昏迷不醒的李將軍抬回村子里,派最心靈手巧的姑娘悉心照顧。
據(jù)說在噩夢中,李將軍緊緊掐住自己的右手,嘴里小聲重復(fù)著一句話。
那句話說的是什么,沒人知道。但,自那之后,神犬波比就認定了自己一生的主人,即便,在不久的將來,它會為此永遠地失去自己的鼻子。
后來,李將軍娶了那位姑娘為妻。而他們的兒子,就是上任酋長。
村子里,通常最為勇猛服眾的男人才可以競選酋長。
那一年,情況有所不同。
那一年,讓賢第一次在義劍的世界中出現(xiàn)。
上一任酋長在會議廳,雙膝跪地,老眼紅腫。重病纏身的他,已經(jīng)無力回天。他知道,這個自西天而來的年輕人,是村子唯一的希望。
老酋長,沒有流淚,沒有低頭,他跪下了,但是他的雙眼直直地盯著李將軍。他知道他必須要留住李將軍,否則遲早有一天,村子會邁向滅亡。
“請你留下來,接任我的職位,帶領(lǐng)村子。沒有比你更加適合的人選了。”
“回報是什么?!?p> “我把我的尊嚴給你。”
“你的尊嚴值嗎?”
“在無義村,尊嚴大于生命。”
話音剛落,會議廳內(nèi)三百位男女老少,同時跪地,響聲如同晴天霹靂,直震得大廳搖搖欲墜。其回響之宏大,震碎了無義村所有玻璃,以及無義村最后一位無義之人的肝膽。
此后的幾十年間,以李將軍的名義,源源不斷的年輕人被送往兩派的領(lǐng)地,拜師學(xué)技。土食的父親,以讀書人的身份名揚全國;而李將軍的兒子,更是在俠義派的都城漢城娶妻生子,只可惜造化弄人,妻子難產(chǎn),險些殞命;而唯一的孩子也未能保住。
經(jīng)此一難,不僅使得妻子永遠失去了生育,也在他的心頭刻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傷痕。這也是父子兩人性格迥異的真正原因。
回村前,他收養(yǎng)了道觀一天賦異稟的孤兒,希望他能繼續(xù)肩負起救村的重任。這孤兒,正是方才大殺四方的酋長。
聽到這兒,我不禁對于酋長肅然起敬,感到身上衣服無比沉重,但同時又為命運的捉弄感到無可奈何。
無義村數(shù)百年的悲劇,此時此刻就在我面前重演,而我卻無能為力,只能旁觀。
此時此刻,我能想到的辦法,能夠同時拯救酋長,以及無義村的人民的辦法,只有一個。
“我需要你?!蔽议]上眼睛,在心里默念?!拔倚枰愕膸椭瑹o論你是誰。”
對,我只能這樣做了。對不起,表兄,我再一次尋求了他人的幫助,就像當年我依賴你一樣。
但是,這一次,我不是為了自己而求。我是為了他人而求。
只有胸懷天下的人,才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今天,我徹底理解了這句話。
我將身上的長袍撕下,只身走近懸崖邊緣。酋長發(fā)覺了我的異常,瞬間掉轉(zhuǎn)頭來,眼神堅毅如同金鐘。我舉起左手向他示意不要靠近,右手將撕下的長袍丟下懸崖。
果然,這里深不可測,衣服緩慢的下落,使我望眼欲穿。我掉過頭去,直視著酋長和遠征隊的戰(zhàn)士們。
“同胞,你們不用擔心。”我露出了不太習(xí)慣的燦爛笑容。“我此行的目的,起初只是逃避現(xiàn)實罷了?!?p> “你在說什么蠢話!快回來!”酋長焦急的汗珠從額頭落下,滴水聲清脆深遠,在谷底回響不絕。“軍師的任務(wù)不是死在最前面!”
“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無義村的問題,并不是我說兩句漂亮話,然后低著頭跟著酋長就可以解決的?!蔽易灶欁缘卣f著。“謝謝你,酋長,謝謝你把一無是處的我提到了軍師的位置;還有你們,遠征隊的同胞,謝謝你們愿意握住我軟弱無力的手。是你們給了我站在這里的力量。”
“現(xiàn)在,是我報答你們的時候了。酋長,你們一定要活下去??!該死的家伙們,都給老子好好活著,聽到?jīng)]有!”
人群鴉雀無聲,偶爾傳來小聲的抽泣。
忽然,一股昂揚斗氣,從酋長身上爆發(fā)而出,吹散了方圓十里的迷霧。只見酋長怒目圓睜,轉(zhuǎn)身面向遠征隊,振臂高呼:
“同志們,軍師神機妙算,已經(jīng)想出了能夠打贏此役的萬全之策,此時此刻,我們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以英勇之姿,為軍師踐行!”
“不成功,便成仁!”我大喊道。“不成功,便成仁?。。 ?p> “不成功,便成仁!”我重復(fù)道。“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功,便成仁......”我泣不成聲?!安怀晒?,便成仁!”
于是我縱身一躍,墜向崖底,迷霧的最深處。
最后的視線,停留在了酋長的背影上。我看見了酋長顫抖的軀體,以及緊咬的牙關(guān)。
我相信,酋長身軀仍舊挺拔,且絕不猶豫。
“準備好,迎接審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