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去,在與青山的較量中染紅大片的云,也帶走了晝的酷熱。
陳潘瞭視,直至太陽落下,他才收回目光,又過了一天。
夕陽西下,又要等上八九個鐘頭才能與太陽再次相見,也不是每天都能看見大日,陰雨天它會躲起來。
其實每天太陽都照常升起,不然人間怎會有晝夜,浮云遮望眼爾。
耳邊,有婉轉(zhuǎn)綿長的戲腔,有鍋碗瓢盆碰撞的清脆,也有小孩凄厲高昂的哭喊,頗為熱鬧,帶著煙火氣。
日落而息,從古至今,基因里遺傳下來的習慣總是難以抗拒。
暮色青煙籠罩下的小鎮(zhèn),朦朧不清,浸染出了幾分水墨畫的意境,有種不真實的美感。
一位高瘦的少年轉(zhuǎn)過身嘆息一聲,落寞爬上了他黝黑稚嫩的臉頰。
在這個平常的日子里,日落后人們各自歸家,他想起了他死去多年的父親。
熱鬧是他們的,他什么都沒有。
晚風徐徐,思緒凌亂,愁意彌漫。
這個時候,有人高興,有人落寞,眾生皆苦。
睡吧,眼睛再次睜開,又是嶄新且重復的一天。
——
老街有個大祠堂,祠堂門前有個大牌坊,祠堂院里有一口人高的大銅鐘,銅鐘下面有一口三尺見方的古井,井口上壓著一塊厚重不下千斤的大磨盤。這口鐘為什么要放在井口上方,這口井有多深,是誰把磨盤放上去的,為什么封了起來,無人知曉,只是每次祭祖時,耄耋的老人都會說他們小的時候就是這個模樣了。
也有年輕人好奇心重,想看看井里到底有什么,不顧老人們的謾罵,三五個人圍著磨盤用手抬石磨盤,結(jié)果磨盤紋絲不動,倒是惹得大鐘陣陣嗡鳴,幾人筋疲力盡,頭暈眼花癱坐在地,看著厚重的磨盤,眼里露出不服輸?shù)哪抗?,說是明天找來撬棍、鋼釬定要把磨盤挪開,一探究竟,然后就罵罵咧咧的甩著胳膊走了。
幾人回到家后,就高燒不退,說著胡話,家中老人想起了什么,連夜帶著這幾個不孝子來到祠堂,跪在井口懺悔,燒了香蠟紙錢,這幾人才高燒退去,只是幾人往后都如同得抽了脊水的腦膜炎患者,癡癡傻傻,沒幾年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了大祠堂那口井前,且都是跪著作磕頭狀。后來,大人們總會告誡后代“遠離祠里的古井,不然會變成哈包”,幼童問為什么,大人們諱莫如深,隨后就是對著自家孩子一頓打罵。
像爺孫倆的一老一少慢慢推開牌坊后面的柵欄門走向大鐘下的古井,孫兒一樣的小家伙說起這口古井和逸事來一臉好奇,瘦小身軀上頂著的大腦袋搖搖晃晃,手腳瘦長,活脫脫的一鄉(xiāng)下小猴兒。
這會兒這小家伙站在古井前一丈處,明亮的小眼里好奇夾雜著恐懼,臉上透著與年齡不符的狡黠,卻是不肯再挪動半步了,小手對著白天那個在戲臺上說書的老頭伸出,聳聳鼻,催促道:“我都帶你來了,你答應給我的那本書,該給我了吧?”
老頭笑瞇瞇道:“真是個猴精,你去把大鐘敲響,我就把書給你?!?p> 小家伙“忌憚”的說道:“我媽跟我說了,那口鐘碰不得,誰碰誰就會成為傻子,天黑了鐘聲會引來大人的,到時候我會挨打,你也逃不掉,說不定還會被綁起來送到大牢里關著……”
老頭聽著小家伙這般“沒骨氣”的話,有些無語,這小子是不見兔子不撒鷹,連忙哄道:“書肯定給你,娃娃,你只需要用手錘一下那口鐘就好,不用太大的力,不會變成傻子的?!?p> 小家伙實在渴望老頭懷里的那本書,對老頭的話又將信將疑:“你要是豁我,就是背時砍腦殼的,要嗝么絕九代。”
小家伙說著腦袋里在他看來最惡毒的話。
老頭氣笑了:“果然人杰地靈,民風淳樸?!?p> 小家伙眼珠子轱轆一轉(zhuǎn),不善的問道:“老頭,你在罵我?我可是聽得出反話,經(jīng)常和吳天那個家伙對罵,信不信我罵你個三天三夜不帶重樣的?”
老頭搖頭,目光盯著井口上的大磨盤扯開話題:“鎮(zhèn)上有不有什么怪人?”
小家伙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老頭雙眼一亮,催促道:“有哪些?”
小家伙翻了個白眼,指著老頭道:“你不就是怪人?白天不來大祠堂,只曉得在戲臺上說書,偏偏天黑了,拿著本怪書誘騙我?guī)銇泶箪籼每垂啪痛箸姡愕降滓缮??莫不是土夫子來踩點來了?”
老頭笑而不語。
小家伙也不管老頭要來干什么,自顧自的又說道:“小鎮(zhèn)四通八達,祠堂后面就是回水河,回水河連著縣城凱江,拿了東西要跑,也是極方便的。我一看你這賊眉鼠眼的樣,就不像一個讀書人,別看我年紀小,我見過的人倒是不少,不過,你老胳膊老腿的,你確定你拿了東西可以跑出小鎮(zhèn)?”
說完,還上下打量了老頭一番,小眼里盡是鄙夷,嘴里還發(fā)出“嘖嘖”的聲響。
論見識小家伙在陳家巷自認為老二,第一是陳潘那個黑泥鰍,至于雞窩頭吳天,那就是一個只會與婦人逗笑的土狗,不值一提。
所以,當拿著折扇說書的老頭笑瞇瞇的攔下他,許諾要把祖?zhèn)鞯臅o他,前提是帶他來大祠堂看鐘和古井時,他就知道,這個老頭鐵定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
正經(jīng)人誰會偷偷摸摸像做賊一樣大晚上來祠堂??!
小家伙上前錘了一下吊在古井上的那口大鐘,然后觸電般的閃躲到一邊,大鐘紋絲不動,只是有一絲厚重沉悶的嗡響傳來,震得他兩耳轟鳴。
老頭見狀大喜,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古井前,目光落在了那個刻成太極八卦形狀的大磨盤上。
磨盤是青石所制,呼吸之間,老頭的臉色凝重起來。
小家伙甩著腦袋走到了院中的大香爐旁坐下,背靠著桌腿粗陶爐腿,目光看向左側(cè)的古井上的大磨盤。
那大磨盤在大人們的口中很邪門,四五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都弄不開,他不信這個老胳膊老腿的老頭有能耐把千斤重的磨盤挪開,到時候我肯定得叫人把他抬去診所,但愿他不會成為傻子吧。
老頭圍著磨盤轉(zhuǎn)了一圈,抿著嘴,看向那尺厚的磨盤,還有那上面懸著的銅鐘。
“奇門遁甲,果然不凡?!?p> 老頭哀嘆一聲,心有戚戚,掏出懷中的古書,心想,“終是莊周夢了蝶,蜉蝣怎可撼大樹,也不知道誰會得了去,扶風直上九萬里!”
老頭翻開古書,默默凝視。
紙張干黃,上面的畫面斑駁不清。
依稀能看看清楚一個麻衣男子躺在樹下酣睡,頭上飄舞著幾只蝴蝶。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
不過老頭只是在哀嘆自己罷了。
老頭皺眉呢喃:“滄海桑田,大夢幾千年,長生久視,終是黃粱一夢?”
小家伙已然回過神,站了起來,叉腰大喊:“老頭,快把書給我,我要回家吃飯了!”
老頭無奈:“莫急莫急,等我再翻翻就給你。”
小家伙臉露喜色,走上前來。
老頭惋惜片刻,把書鄭重的遞向小家伙,叮囑道:“小家伙,你我也算是有緣,你得好好識字,以便觀看這本書,這本書很珍貴,萬不得讓別人得了去,也不得跟人說你得了這本書,就是你媽也不行,當然,也不要跟任何人說我今晚來過此地,要守口如瓶,要是能答應,我就給你,不然,就是你跑去告官,把老頭抓了去,我也是萬萬給不能把書給你的,你答還是不答應?”
小家伙一把搶過古書,不耐煩道:“拿來吧你,這些還用你說?”
隨后也不管老頭,把書捏在手里,就轉(zhuǎn)身往陳家巷跑,回去晚了,老媽要給她做一頓“竹筍炒肉”,那種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
他有些竊喜,覺得自己遇到一個瓜娃子老頭,這書一看就是古董,拿給為民巷的退休老頭,肯定能換不少錢,想著,他的小腿邁得更歡快了。
老頭再次看了看古井與大鐘,還有漆黑陰深的祠堂大殿,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了。
吳天嘴上叼著煙,雙手插袋,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搖晃著往家回,那沖天的爆炸頭竟紋絲不動,也不知道打了多少發(fā)蠟,捏著口袋里的鈔票,他臉上露出笑容,仿佛擁有了整個世界。
矮瘦少年鉆進了一條巷子,走過為民巷的大鼓,經(jīng)過陳家巷時,他望了望,見漆黑一片,沒有燈光傳出,有些失落的搖搖頭,又轉(zhuǎn)身走了,他很想拉著發(fā)小去擼串喝啤酒,談天說地,但發(fā)小已睡,那就算逑。
有錢好啊,吳天想著有了錢就可以去縣城買房,到時候就能迎娶魏琳,就止不住的笑了起來,伸開雙手,一路蹦跳,嘴里喊著哈尼哈尼,惹來一陣狗吠。
少年離橋墩上刻著赑屃像的石橋越來越近。
石橋兩邊的護欄上坐著兩個臉上畫著臉譜卻沒穿戲服的人,其中一個長發(fā)飄飄,正依著石獅玩弄她那長尖的指甲,眼神婉轉(zhuǎn),似是那垓下虞姬在左側(cè)石欄上。另一邊的石欄上卻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臉上涂成了白色,目光銳利,手里的匕首挽了一個刀花,狠狠地插進了石獅子的眼睛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匕首又被他拔了出來,如此往復,卻是沒丁點聲音。
倆人心懷鬼胎,都不理對方,卻又互相提防。
橋頭還站著個老頭,要是陳潘在此定能認出,就是白天他送貨上門問他話的為民巷的那個老頭,這會兒已經(jīng)沒了白天的和藹,臉上盡是陰霾,當官幾十年來的涵養(yǎng),消失不見,有的只是焦急和惶恐。
女子用老頭聽不懂的吳儂話問著對面玩刀畫著白臉的高大漢子:“那爆炸頭少年的祖上真的是大澤鄉(xiāng)那位……那東西真的在他手里?”
高大漢子反手握住古匕,冷冷的凌了一眼女子,“我老祖親自砍掉他的老祖的頭,史書上寫得明白,到了這時你還在疑惑,莫不是不信我?”
女子嫣然一笑,神情嫵媚,“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會不信你,相公倒是多心了?!?p> 高大漢子冷哼一聲,沉聲道,“項老頭以身家性命擔保,那錦書與劍就在少年家中?!?p> 女子嗲嗲道:“相公咋們何不與莊老頭換換,咱家要那劍與錦書無用,那大鐘倒是個值錢的寶貝,我二人拿走,下輩子就不愁吃喝了……”
不等女子說完,高大漢子出言喝斷:“果然是婦人,頭發(fā)長,見識短,那劍可屠龍,錦書更是天命所歸,那鐘不過是一件法器,怎的與這樣的重器并論?二換一,虧你想得出,你去問道士,賣奶茶的,他們想要什么?”
女子蹙眉:“天下已定,要那錦書與屠龍劍又有何用?你祖上本就一二五仔,還想染指天下?我不懂什么雄心報復,只是想平安度一輩子,難道你想我們的兒子一出世,就沒了爹嗎?”
高大漢子安慰道:“夫人,亂象已出,我有自己的使命,孩子出生后倒是要你多照看。沒爹的孩子小鎮(zhèn)上就有很多,也不見那個過得不好?!?p> 女子摸摸微微隆起的小腹,臉色陰沉:“我便是從小跟著娘張大的,沒爹的孩子有多苦,我比誰都清楚?!?p> 那想高大漢子性烈如火,直接做了決定,“我田家世代相傳之事,豈容你一婦人做了決斷,雖然是兩千多年的恩怨,但也不得不提防,斬草除根,才能高枕無憂?!?p> 女子凄然一笑,沒再與自家男人爭論。
此次來小鎮(zhèn),就是為了永絕后患,若是讓那矮瘦少年得知了真相,唯恐身家性命不保,怕是得被滅門。
高大漢子看向女子微微隆起的腹部眼中閃過一絲柔情,隨后扭過頭看向走進的少年,柔情被冷厲替代。
從頭到尾,項老頭都不敢轉(zhuǎn)過身去看這對畫著臉譜的夫婦,倒是把他那位人雄祖宗的臉給丟了干盡。
他老了,家里還有剛會走路的孫兒,他有牽掛,竟也氣短了,不得不受兩夫婦的要挾,畢竟,他們給可愛的孫兒喂下了一個藥丸,看那成色,也知道是毒藥了。
他無可奈何。
“來了!”項老頭呢喃。
矮瘦少年頂著爆炸頭蹦蹦跳跳的走了過來,步伐之中竟然有某種律動,好似某種身法。
女子一看矮瘦少年:“果然氣血如爐,隱有蛟龍在身上流轉(zhuǎn),此子留不得?!?p> 她終于明白,相公為什么不遠萬里帶著她來了,這小子成長起來絕對是個禍害。
“老頭,你去問那小子,他知不知道他家有祖?zhèn)鞯膶殑湾\書?問他賣不賣,多少錢都可以。記住了,此事一定要辦成,不然,小心你孫兒的小命?!?p> 高大漢子挽著刀花,皮笑肉不笑的吩咐汗流浹背,臉色慘白的項老頭。
女子看向小鎮(zhèn)南邊,嘴中呢喃:“也不知道莊老頭有沒有得到那口鐘和井里的東西,到時候我拿屠龍劍給他換!”
她只是一個即將為人母的婦人,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個完整的童年。
非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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