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公交車上遇到洪奶奶的,她蒼老了很多,我沒有認出她,倒是她眼尖,認出了我,但是沒有當(dāng)時搭話,下車了她才從后面喊我。
能看出她很高興,笑著問我是不是跟我媽媽一起回來的,我答她:“我媽沒回來,我自己回來的?!?p> 她又問我什么時候走,我說差不多十天。
她的神情有點落寞了。
拎著的一堆東西顯得有點重。她告訴我,她要去醫(yī)院,鄰居家的桔霞生孩子住院了,又問我還記不記得桔霞。
我記得,一個比我大一歲的小姑娘。
我于是幫著洪奶奶提東西,順便也去醫(yī)院看看桔霞。
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見到她了,從老街搬出來之后開始,只是偶爾在媽媽那里得到一些關(guān)于老街鄰居的消息,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多數(shù)是不好的,比如洪奶奶的兒子去XJ打工,不知道做了什么被抓了,洪奶奶到處籌錢想辦法,人也跟著憔悴了等等。
桔霞的病房在醫(yī)院住院部的二樓,是一間可以住十個人的病房,現(xiàn)在只住著桔霞一個人,我進門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側(cè)著腦袋夠右手邊的什么東西,聽到有人,回過了頭。
我記憶里的桔霞停留在她的童年時期,和眼前病床上這個稍顯浮腫的少婦模樣的人相去甚遠,可能我的變化也很大,她疑惑地看一眼我,又看一眼洪奶奶。
我準(zhǔn)備好的開場白也說不出來了,有些尷尬地站著。
“這是小樹啊,以前在我家后院住過的小樹,認不出來啦?”洪奶奶提示她。
桔霞的眼睛終于笑成了彎彎的樣子,跟我記憶里的她重合了。她掙扎著去搖病床的升降架,我跑過去幫她。
她很開心,抓著我的手問東問西,年齡相近的玩伴許久不見,倒是一點也沒有生疏,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話很多,聽到我說住差不多十天就要走,她有點遺憾,不過馬上又轉(zhuǎn)成了笑臉,讓我過兩天上她家去玩,我知道她說的她家應(yīng)該是她的娘家,她嫁到哪里了我都不知道。
我笑著答應(yīng),然后問她身體怎么樣,她的高興加重了一層,說:“我這次倒是容易,頭一天晚上肚子開始疼,天還沒亮就生了,沒那么吃力?!?p> 生命的延續(xù)讓人雀躍,我也很替她開心。
我們又說到桔紅,她的姐姐,我問她:“桔紅呢,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
她的笑容僵在嘴角,空氣里突然蔓延開了一股悲傷,桔霞說:“她歿了?!?p> 這回輪到我僵硬,死亡這個詞發(fā)生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的震驚之感使我半天說不出話,我朝桔霞看一眼,又朝洪奶奶看一眼,希望她們誰能接著說下去,她出了什么事。
洪奶奶終于開口了,她說:“都兩年啦,生孩子的時候歿的,本來在家里生,實在不行了才拉著去醫(yī)院,已經(jīng)晚了,也是晚上,大夫們又都不在?!?p> “沒有值班的大夫嗎?”我問。
“唉!咱這小地方,不比人家大地方?!?p> “那怎么不早點去醫(yī)院呢?”
“那孩子可憐,自己也不會說話,疼得不行就只能悶哼,叫的一個接生婆也不中用,看著翻白眼了才往醫(yī)院拉,又都是山路,一路上顛顛簸簸的,半路上已經(jīng)不行了?!?p> 洪奶奶寥寥幾句,我已經(jīng)能想象得出大概是什么情況了。
桔霞就只是垂著眼睛,沒有說話,她的姐姐很疼她,我語塞,不知道用什么話安慰她,只是輕輕地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也沒有抬頭。
洪奶奶只送我到病房門口,我便一個人回去了。
醫(yī)院到我從前的家步行只有十幾分鐘,我的腦子里卻閃過很多片段,都是關(guān)于老街的,老街的泥土街道,老街里的樹,老街口的大石頭,老街里的街坊鄰居,那些兒時的玩伴,還有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桔紅。
我見過桔紅很多次,她家是賣面條的。
北方人喜歡吃面,尤其是晚飯,但是大多數(shù)家都懶得搟,所以,壓面賣鮮面條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小生意,桔紅家就是做這個小生意的。
桔紅不會說話,耳朵也聽不見,我不知道她念過幾年書,只是我去老街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上學(xué)了,每天后晌就在自家的兩間鋪子里搗鼓壓面機壓面,傍晚時分就能看到桔紅家門口擺著一個椅子,椅子上放著一個小笸籮,上面蓋著白布,下面就是桔紅壓的鮮面條,路過的人買的很多。
桔紅他爸說,讓桔紅好好壓面賣面,掙的錢都給她,攢著給她看她的耳朵和聲音,桔紅很高興,干勁十足。
這些都是媽媽告訴我的,我跟媽媽住在洪奶奶家的院子里,桔紅時不時就會拿著梳子來找媽媽,讓媽媽幫她梳頭,她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編著辮子還能耷拉到腰,一把手握不住的粗細程度,我小時候頭發(fā)薄,還又黃又細,媽媽總是在給桔紅梳頭的時候贊嘆不已,導(dǎo)致我也很羨慕桔紅的頭發(fā)。
有一回媽媽給她梳完頭,她開開心心地朝媽媽比劃著什么,一只手放平在自己的頭發(fā)上摸了一下,接著兩只手在空中花了個大大的圓,媽媽笑著問她:“真的???”
桔紅用力地點點頭。
桔紅走了媽媽才告訴我,桔紅說有人告訴她,她的頭發(fā)剪掉可以賣很多錢,有那些錢就可以早點去醫(yī)院看病了。
我問媽媽:“桔紅為什么要自己攢錢呢?她爸爸不能給她點嗎?”
媽媽嘆了口氣,沒有回答我。
幾天之后,桔紅剪掉了她的頭發(fā),留成了民國女學(xué)生頭的樣式,她又來找媽媽了,這回沒有拿梳子,也是笑得很開心,手舞足蹈地比劃著什么,我想,她應(yīng)該就要能說話了吧,不知道她的聲音好不好聽,能不能配得上她好看的臉。
桔紅的耳朵最終還是沒有看好。在某個夏天的傍晚,我踩著晚霞的紅暈跑回家,桔紅也在,她在哭,看到我進來轉(zhuǎn)過身去擦眼淚,還哽咽著,媽媽在旁邊拍著她的后背給她順氣,我站在屋門口看著她的背影,每天路過她家的小鋪面都能看到她進進出出忙碌的背影,卻沒有一天像這天一樣的孤獨。
從那天之后,我好久沒有看見桔紅,她家的鮮面條還是在賣,但是每次都是她爸爸出來給人裝面稱面。
我還是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吃飯,寫作業(yè),日子一天天循環(huán)著。
老街的東口有一塊大場地,一到八月份,梅鎮(zhèn)的黨參下來的時候,那塊場地就是各家堆黨參的地方,從地里挖回來的黨參堆在那里,白白的黨參糊著黃泥,用水管子沖著一洗,就要用細鐵絲穿起來了,細鐵絲從黨參的頭部穿進去,一串串地串好,一排排地放在地上曬一曬,水氣走得差不多了,就拿麻袋裹著搓一搓,搓好的黨參皮子皺皺巴巴,但是身子順順長長,在場子的一邊支上架子,掛在上面曬干,就可以賣給外地來的藥材大老板了。
收拾黨參,穿成串是最麻煩的一步,需要耗費很多的人力,但是卻是孩子們最愛的環(huán)節(jié),因為,穿黨參可以掙錢。
一串一毛,再忙的時候,一串一毛五,或者更高——兩毛,掙零花錢對孩子們的吸引力巨大,甚至中午吃過飯午休的那點時間還能在場子里看到幾個蹲著穿一串的身影,一毛錢也能買根冰棍兒吃呢。
我也是穿黨參的一員,每天碗都放不及就往場子里跑。
我就是在場子里再一次看到桔紅的,兩個月過去了,她還是留著民國學(xué)生頭。卻沒有穿以前好看的衣服了,只披著一件桔霞的舊校服,低著頭在場子里穿黨參,我想過去跟她打招呼,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只能站著,看著她。
她看到我了,對我點頭笑了笑,我走過去蹲在她旁邊,她把自己眼前一堆比較粗的黨參推到了我前面,粗的容易穿成串兒。
那天傍晚,我一直在桔紅旁邊,她把粗的黨參推給我,又把我揀剩下的細的給自己扒過去,我看著她笑一笑,她也用笑一笑來回應(yīng)我,就像是我的姐姐一樣,我們倆一直穿到天黑,看不見鐵絲了才收工回家,桔紅把自己掙得錢裝到兜里的時候,臉上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黨參季很快過去,場子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安靜,桔紅又開始每天壓面,每天忙進忙出,聽媽媽說,這回桔紅攢錢是要留著給自己當(dāng)嫁妝的。
我想,那她應(yīng)該是不難過了吧,真替她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