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母親的后顧之憂
田志峰的離世仿佛給了所有人當頭一棒。
人們扎入各自忙碌的生活里，或逆來順受或歇斯底里。然而不論平靜還是熱烈，生命的盡頭卻總會突如其來，尤其當記錄年齡的數(shù)字開始以5打頭的時候。
“老傻子，你說咱們要是不在了，能像你二哥走得那么風光嗎？”余水云躺在床上出神地望著天花板。
“應該沒有吧。咱沒有我二哥的福氣。”田志遠停下剪指甲的動作，目光深邃地看著妻子。
“你覺得咱養(yǎng)的兩個孩子比不上你二哥家的？”余水云側過頭看著丈夫的臉，她嘴上有些不想承認。
不等丈夫回復，她又自顧自地說：“也是。咱們沒把孩子教育好，錢比別人花得多，孩子卻沒別人教育得好。咱倆以后的苦日子長著哩！”
“那不一定，咱家小葉不錯。孩子性子雖然要強，嘴巴不饒人，但心眼兒好?！?p> “可她跟了外國人，外國人不給父母養(yǎng)老哩！女婿再好，人家也不會給咱們養(yǎng)老！新聞上都這么說！”余水云順勢拿了一個枕頭墊在自己背后，好讓自己上半身豎起來。
“不說外國人，就連中國家庭，有多少父母靠女兒養(yǎng)老呢？你把東西都分給兒子，又指望女兒養(yǎng)老，這人家肯定不干?！碧镏具h嘆了口氣。
“指望兒子，那可不行！咱兒子自己一家三口都養(yǎng)活不了，怎么可能顧及到我們？不管怎樣，現(xiàn)在法律規(guī)定了，兒子女兒都一樣，都有贍養(yǎng)義務！”余水云的語氣開始變得氣勢洶洶。
什么才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應該互相幫助！誰日子過得去都得幫助日子困難的家庭成員，不然那就是自私自利！
“想想還是我們自己沒本事，掙錢不夠。年輕的時候也沒想過買保險，到老了反而要拉下臉靠孩子?！碧镏具h重重地嘆了口氣。
余水云不作聲，眼光無意識地落在了電視柜上白色的獅毛狗玩偶上。
那是她買給田葉九歲時的生日禮物。
這也是她給過女兒唯一的生日禮物。女兒抱著玩具小狗高興得直蹦的畫面仍歷歷在目。
她總覺得女兒生日的時候為她準備一大桌好吃的飯菜，再把小葉喜歡的外公外婆叫過來一起吃頓飯就是最好的心意。那些亂七八糟的沒有實際用途的小物件純屬浪費。
余水云苦笑了一下，又陷入長遠的回憶里。
她是為啥突發(fā)奇想要給女兒買這只獅毛狗玩具呢？
那天夜里她去陽臺關窗戶，卻看見女兒房間的燈仍然是亮著的。她正準備過去訓斥，卻發(fā)現(xiàn)女兒直直地跪在她供奉的祖師爺神像前，嘴里祈求著祖師爺能顯靈幫她找回丟失的小狗花花。
小葉甚至在禱告完畢后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這個傻丫頭！
她又想起了兒子田斌。她認定兒子是比女兒孝順的。兒子也在祖師爺面前下跪，祈禱過，不是為花花，而是為了她。
那個雪夜她渾身劇痛，她在床上呻吟著打滾。兩個孩子被嚇得嗚嗚直哭。
她滿臉鼻涕眼淚，有氣無力地喊著女兒快出去找在鎮(zhèn)上酒店應酬的丈夫。
她在暈厥前唯一的畫面就是她那年幼的兒子，跪在神像前學著大人拼命磕頭。他在乞求她的平安。
而女兒則是傻傻地蹲在門外的雪地里不知所措。
她從鄰居嘴里聽到后續(xù)發(fā)生的事情便已經(jīng)認定，她的兒子是真正愛她的人。三歲看老，人的天性，她不會看錯。
后來鎮(zhèn)上開始流傳著田家幼子磕頭救母的感人故事。
只是他們都不知道的是，田葉穿著單薄的衣服踩著拖鞋冒著風雪在小鎮(zhèn)幾條街的酒店尋找父親的身影。
母親并沒有告訴她酒家的名字。
等她終于找到父親，帶著哭腔告訴父親，母親生病了要他趕緊回家。
然而父親卻只當她像平時一樣幫母親傳話，稱病做借口怕他在外面醉酒。
父親叫了服務員給田葉裝了滿滿一盤好吃的。
直到田葉端著盤子哇哇大哭，父親才著了急，風風火火地獨自趕回家。
田葉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回家的時候，大門已經(jīng)被緊緊鎖上。父親和鄰居已經(jīng)把母親送往醫(yī)院。
于是她蜷縮在家門口，一邊對著小手哈氣，一邊祈禱母親平安。
“算命先生也說過，咱兒子是個善人，會對我們好。咱閨女心野，生性涼薄。我不會弄錯?！庇嗨骑h飄地說。她仍然沉浸在往事的回憶里，似對丈夫說，又好像對自己說。
她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田葉抱著小狗玩具時綻放的笑臉?！拔覀儗λ闶潜M到父母的責任了，我們養(yǎng)育了她，還供她上了大學。我們不欠她什么，是她欠著我們?！?p> “小葉隨我，只是不善于表達而已?！碧镏具h幽幽地說。
“不，她不是。她從小到大就跟我作對，她是故意的。鎮(zhèn)上哪家的女孩子不聽媽的話？她卻總是反著來。我有時想想甚至有些后悔送她去上大學了。也像小靜那樣，早早地讓她成家。把留在咱們身邊，像小靜那樣孝順我們。”
田志遠定定地看著妻子，他何嘗不想把女兒留在身邊！就算不為他們養(yǎng)老，也能看著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成家過日子。
如果她受婆家半點委屈，他都會為她出頭。
可是他的女兒不要他們想要給與她的安定生活。
女兒那么倔強！那么叛逆！
“她為什么就不能安安定定地生活呢？”田志遠覺得自己永遠理解不了女兒的心思。
“對??！她從來不會為了自己的父母考慮！她要嫁在咱們這里也能給家里帶來二十多萬的彩禮??！但是她不愿意，她的心是野的。她的眼里只有她自己，還有她自己的人生！”余水云附和著。
在他們的心里，只要孩子留在父母身邊生根發(fā)芽，完成“你養(yǎng)我小，我養(yǎng)你老”的生命輪回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報。
哪怕這個孩子一無所成。
哪怕這個孩子消耗掉他們的畢生辛勞。
哪怕這個孩子讓他們背上更沉重的負擔。
哪怕這個孩子根本無力償還他們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