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云兄,許久未見了,不知是否還記得我這故人?”那少年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卻在已是天命之年的張邦卿面前十分自然地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你,你是...留仙兄?”張邦卿仔細(xì)地瞧起了面前的這個看起來十分熟悉的少年,越看越覺得好像二十多年前的那個“誓尋三山五岳仙,求得人間不老緣”的好友,便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正是,正是,鶴云看來也未曾忘了我?!崩盍粝尚χ貞?yīng)道。
二人相見,久別重逢,自然是不勝歡喜,見過了禮后,便齊齊邁入那書房之中,說起了這二十多年來所經(jīng)歷的些趣事。
聊著聊著,李留仙便對張邦卿道:“現(xiàn)今大齊朝廷,內(nèi)有妖妃蘇幼薇禍亂宮闈,外有奸相蘇承恩,權(quán)臣李林甫把持朝政因財(cái)是舉,加之三鎮(zhèn)軍馬在握的安思遠(yuǎn)大忠若奸?!?p> “而皇帝猶在貪圖享樂聲色犬馬不顧江山社稷,大齊崩毀已不遠(yuǎn)矣,何不隨我入仙道之門,暫避這眼前劫難?”
張邦卿搖了搖頭,道:“留仙啊,卻是多謝你的好意了。只是,我終是個俗人,受不了朝夕飲露服氣引華的清苦,這人間那么多美食,那么多美景,那么多有趣的,我都貪得無厭細(xì)大不捐?!?p> “況且,你都說了人間將亂,到時候我若隨你去山內(nèi)靜修,天下果真四起兵戈,我縱修得無雙道又如何?
況且自秦漢以降得仙道者,便將永不得干涉人間塵世興衰。我這三尺軀自天地生,便該為山河死,豈能為利害興亡而避趨之?!
若有朝一日,這天下果真如君之所言,我雖然挽不了天傾支不住大廈,但我也不會逃不會躲!
況且當(dāng)今圣上雖有過失,但大齊百年社稷,我相信仍有許多忠臣良將可效死也!
勿憂,勿勸...!”
張邦卿高聲說道,李留仙好似又看到了從前的那個意氣高于百尺樓的少年書生。
李留仙神情復(fù)雜地看了看張邦卿,唏噓嘆道:“你還是從前的那個性情——只是這可不是人禍,五百年一定翻覆,呵,五百年...”,話說到這,李留仙卻閉住了嘴,好似說了什么不該說的,就那么沉默了下去。
“哈哈哈,我總不能眼看這天下兵戈擅起而無作為,這世間哀鴻遍野而無動于衷吧?在這人間煙火里活了大半輩子,值了!”張邦卿也不在意,大聲笑了起來,十分豪邁地道。
...
門外傳來幾下輕脆的敲門聲,趙文恭謹(jǐn)?shù)穆曇魝髁诉M(jìn)來:“老爺,云海山仙人徐安真修前來拜訪。”
李留仙對著張邦卿歉意一笑,開口道:“鶴云,先失陪一會,待我解決一下瑣事再來與你敘舊。”
張邦卿點(diǎn)了點(diǎn)頭,揮手對他說道:“去吧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那么你就先拿書房里的書看看,解解悶。”李留仙說道。
出了門后,趙文仍在門前侯著,李留仙轉(zhuǎn)頭低聲道:“記得給鶴云先生準(zhǔn)備些膳食?!?p> “好的,老爺?!壁w文低頭應(yīng)道,彎腰恭送李留仙走后,便去準(zhǔn)備些食饈去了。
張邦卿站起身來環(huán)視了一遍整個書房,端詳起了李留仙揢在書桌上的紙。
紙上那字飄飄然有神仙之態(tài),鉤橫撇捺間好似星云之氣,散逸沖和,淡漠行風(fēng)。若叫旁人見了,必大聲呼此為仙人所書。
張邦卿觀賞了會字,轉(zhuǎn)而向書櫥中尋一些雜談筆記,聊以度日。
...
李留仙衣袂飄飄,只瞬息間便到了正廳內(nèi),廳中已有一個青衣打扮,腰間別了件玉佩,身后背著把劍的少年。
“稀客稀客,你竟不在云海山閉門靜修,還敢隨意走動,倒是小瞧了你的膽氣?”李留仙戲謔一笑,問道。
“如今大齊看似歌舞升平海晏河清,威勢雄加于四海,但可惜了,五百年天地成劫,哪怕強(qiáng)秦雄漢都未曾撐過,這大齊雖富盛,但離秦漢的軍武實(shí)力卻稍弱了一籌。
到時兵戈再起,劫氣橫生,哪怕如你我這般的躲在山上的真修,一朝不慎也將化為灰燼?!毙彀步z毫不為李留仙的語氣而產(chǎn)生情緒上的波動,緩緩開口說道:
“而我云海山已決定不日起閉門謝世,好自珍重?!?p> 李留仙聽后袖袍一甩,哈哈笑起來:“所以,你是來向某告別的?”
“人間兵戈欲起,關(guān)門避世后,重開福地洞天之日不知幾何,且這不過治本之法,想當(dāng)年九山二十四洞,而今只剩了三山六洞,呵,修仙修仙,也不過如此”徐云吐出來幾句話,聲音淡漠而平靜。
“三災(zāi)六劫,人道所厭?!崩盍粝梢鄿\淺念道:“世人只知修仙好,白骨成堆不見吾,怎曉神仙山外老;世人只知逍遙妙,駕鶴騎云天上游,怎曉神仙世難行……”
“我關(guān)門那日記得來?!毙煸埔廊焕淅涞氐溃酒鹕韥硎┝艘粋€道禮后,口中輕聲而念,“走也?!?p> 徐云便袖袍搖搖,好似乘風(fēng)歸去一般,懸空了起來,之后便云霧相生,一步一步,沒了蹤影。
李留仙搖了搖頭,輕聲笑說:“走便走,還在我眼前整出這種景,真是時刻都不忘自身風(fēng)采?!?p> “不過,鶴云那應(yīng)是等久了,走也走也?!崩盍粝赏耙惶ぃ阋彩Я松碛?。
張邦卿坐在椅子上,手捧著一本書,旁邊還放著用玉盤裝著的四時果疏。
李留仙在書房門前顯現(xiàn)出來,然后推開了木門,踱步走了進(jìn)去。
張邦卿聽到木門獨(dú)有的清脆的響聲,放下書看了過去,問道:“留仙,事情商妥完了?”
“他找我道別,聊了一會便散了?!崩盍粝删従徎貜?fù)了張邦卿的問題。
李留仙走上前去,看見張邦卿的面前擺放著一本書,書的封面上寫著群異傳三個大字。
二人再次聊起了天,說起了上次未完的話題。
日漸沉河,暮云寥廓。
李留仙邀了張邦卿吃了一頓豐盛的餐食。
初時推杯換盞,而后酒冷羹殘,二人放下了杯箸,默默望著對方。
李留仙看著張邦卿,突然歉然道:“鶴云,你既然執(zhí)意要留在人間,我卻是不好為你做些什么,神兵利器妙藥靈丹法陣符篆實(shí)是因果太重,唉,你就將那本群異傳拿去看看吧,這也是我所能做的了?!?p> 李留仙說完時,便將手向空中一探,一本書便兀自出現(xiàn)在了掌中,輕輕一送,就又到了張邦卿的身前。
張邦卿收起書后,站起身來,深深地對著李留仙鞠了一躬,拱手謝道:“留仙,我也知道些仙家秘傳,你如此做,卻是多謝了!”
李留仙擺了擺手,不無傷感地道:“今日別后,你我應(yīng)是再無相見之日了。鶴云,我便在此,祝你那書生劍氣永長鴻!”
李留仙說時也起身站立,學(xué)了從前那副書生模樣,一板一眼地敬了個儒家禮儀,沉著聲祝賀。
二人沉默了會,而后相視一笑,卻再也沒說什么了。
李留仙望了望天,便傳音于趙文、鐘武二人,不一會,趙文便入了廳中,對著李留仙躬了躬身子,引著張邦卿原路出府。
鐘武早已趕著馬車到了宅子外,在那御者位上坐著等待二人。
張邦卿回眼看了看這山莊,眼神復(fù)雜,嘆了口氣,踏上馬車,歸去了。
云霧相送,青山揖手,從此后,仙隱仙,凡作凡,兵戈橫人世,山水不相逢。
將張邦卿從山中送到他家宅子前后,趙文鐘武二人便回了太岳山上的靜流居。
李留仙在一處高閣里負(fù)手而立,望著山下那被云霧遮掩住了的紅塵。
趙文小心翼翼,躡足走到李留仙的身后,輕聲說道:“老爺,張先生已送回了,不知道還有什么吩咐?!?p> 李留仙口中念念:“鶴云,紅軒,清逸,長生...塵世故人只剩下了幾個,修道千年,果是明月涼薄...”
“...,汝便吩咐下去,三年后我太岳山閉門?!?p> “至于吾等,便將府邸暫關(guān),且去其他山上走上一遭。畢竟往后,或許又有幾個道友不在了?!?p> 李留仙感慨了一番,話說完后便不再動作,任清風(fēng)拂身好一陣子,才緩緩轉(zhuǎn)頭踱步下了樓。
至于方文則是早早地下了去,使用神通在天下臺那兒將自家老爺?shù)脑拏鹘o了各門各派的修士。
便與鐘武收拾東西,準(zhǔn)備駕車去遠(yuǎn)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