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孫秀榮來到二樓時,頓時被這里的場景嚇了一跳。
原本也能擺上三四張桌子的樓上只在靠窗的地方擺了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菜肴,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酒瓶,有普通陶甕的,有燒制的光潔锃亮的白瓷瓶,也有來自西域一帶的琉璃瓶。
雙眼赤紅、衣冠不整的邊令誠歪坐在窗邊一大張胡椅上,他的一邊坐著一個千嬌百媚、坦胸露乳的胡女,一邊卻坐著一個異??∏蔚男』鹿?,看那歲數(shù),肯定不到十歲。
在二樓的門口,還站著兩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宦官,他們身上都掛著橫刀,一看就是邊令誠的護(hù)衛(wèi)。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脂粉混合著葡萄酒酸甜的味道,門口站著的兩位宦官身著青色幞頭袍衫,邊令誠穿著一身緋色袍服,那位小宦官卻穿著一身花花綠綠的鮮艷衣服,瞧他那模樣,多半是漢胡混血,皮膚白皙,面容姣好,你如果說他是一個小女孩也不會錯。
孫秀榮很快就明白了,在蔥嶺時,他常聽守捉使喻文景說起邊令誠的事情,此人來到西域后除了貪財弄權(quán),最大的嗜好便是收養(yǎng)長相俊美的胡漢孤兒,閹割后一律收為義子,其中最得寵的是一位叫做邊令徽的孤兒,當(dāng)然了,這自然是邊令誠親自起的姓名。
再看那胡女,多半是本店的老板娘,胡人風(fēng)俗開放,邊令誠又是兩鎮(zhèn)監(jiān)軍使,區(qū)區(qū)一個小店,須臾之間就能讓你家破人亡,他來了,肯定得包場,還要老板娘親自做陪才是。
“拜見邊中丞”
孫秀榮將長刀遞給門口的宦官侍衛(wèi),走到離邊令誠約莫一丈遠(yuǎn)的地方施了一禮。
“坐”
邊令誠的聲音響起來了,與之前慣有的陰冷、尖銳相比,此時倒多了一份溫和。
眼下矮桌三面都有人,孫秀榮無法,只得在邊令誠正對面跪坐下來了。
“中丞,還在疏勒鎮(zhèn)觀察?”
?。ㄓ^察,唐代用語,監(jiān)察、視察之意)
孫秀榮擠出一絲笑容,說道。
“哼!”
邊令誠的聲音又恢復(fù)到以往的冷酷帶著譏誚的味道。
“你等剛才不是在樓下說到咱家?”
孫秀榮心理一凜,暗道:“我等在樓下說話時,特別是提到他時都是湊近了輕聲說的,別說高高的二樓了,我與侯琪說話時,一旁的楊守瑜也不一定聽得清楚,邊令誠竟然在二樓聽到了?不可能”
又想到,“都說閹人極為敏感,但要想聽到也談何容易,多半是他陡然降職,自怨自艾,敏感心發(fā)作,到了懷疑全天下的人都在談?wù)撍牡夭???p> 于是孫秀榮面便露出一臉莫名其妙的神色,“中丞,這……”
他相信,一開始他說話時由于聲音較大,多半被邊令誠猜出來了,但眼下肯定是在套自己的話。
邊令誠冷冷地盯著他看了許久,邊令誠是一個保養(yǎng)的很好的三十多歲的白皙漢子,身為宦官自然沒有胡須,但僅僅三十多歲的年紀(jì)卻有了吊梢眉和三角眼,面相與他的聲音極為相襯。
半晌,邊令誠說道:“孫郎,你很好,為我追回了桃花石,不過……”
孫秀榮自然知道想說的是眼下忠王李亨已成為太子,壽王應(yīng)該沒有希望了,對于這些宦官來說,只有依托帝室才能施展權(quán)威,除此之外,就是帝室中意的兒女了,但對于宦官來說,一旦跟定某位帝室子女,若是再改換門庭(在位的皇帝除外)那也是不會很容易的。
安史之亂后的亂象現(xiàn)在還很少出現(xiàn)。
孫秀榮心里一動,暗道:“既然邊令誠已經(jīng)駕臨疏勒鎮(zhèn)監(jiān)軍,自己想要安安穩(wěn)穩(wěn)用上那些金餅肯定不行了,但這些金餅價值一千貫,雖然對于邊令誠來說是一筆小錢,但對于自己來說卻是一筆大錢,何況自己今后的籌劃都離不開錢財,豈能讓其白白地藏在荒郊野外發(fā)霉?”
于是,他一咬牙端直了上身,“中丞,我有罪”
“哦?”
若是在以前,邊令誠在用從索元禮那里得來的招數(shù)審問人犯時聽到這話肯定眼睛大亮,但在現(xiàn)在,他的聲音里透露著一絲終于釋然又或者不出意料的味道。
“中丞,在山口之戰(zhàn)時,在下俘獲之物除了這桃花石,還有一些其它的東西……”
“哦?”
“當(dāng)時那人身上除了桃花石,還有十枚金餅,在下從小窮苦慣了,哪里見過真金子,還是黃澄澄的金餅?故此,便將那十枚金餅偷偷藏起來了”
“哦?那十枚金餅現(xiàn)在藏在何處?”
“就在疏勒城外廢舊軍堡的石縫里,我用泥土封好了,中丞可派人前去搜尋”
“哼!除此之外就沒有其它東西了?”
“皇天在上,在下不敢再隱瞞了”
“…….”
半晌,邊令誠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隨即他拍了拍手,只見正在門口駐守的兩個宦官中的一位從身上掏出一個小包裹,然后呈遞給了邊令誠。
邊令誠扔到孫秀榮面前,那個包裹雖小,但里面的東西卻很沉,砸在桌子上發(fā)出“咣當(dāng)”的巨響。
“揭開它!”
孫秀榮只得將其解開了,剛一揭開包裹,一陣明晃晃的亮光便從其中發(fā)射出來!
金餅!
孫秀榮一顆心沉到了谷地,雖然不能明確這些金餅就是他藏起來的那些,因為邊令誠身上肯定不止在瓦罕谷地丟掉的那些財寶,他在龜茲以及其它幾鎮(zhèn)多半還有私藏,但他作為兩鎮(zhèn)監(jiān)軍大使,到區(qū)區(qū)胡餅店吃飯為何要攜帶這么多金餅?
若是他一早就看穿了自己,但又如何得知我今日會到這里來吃飯?
只有一個解釋,自己不但在這里,就是在胡弩鎮(zhèn),私藏金餅的舉動也沒瞞過他,也不只是什么原因,此人竟然饒過了自己,自己進(jìn)入疏勒城之前,一路上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其中肯定有邊令誠的人!
自己進(jìn)入鎮(zhèn)守使府后,他的人就將金餅起了出來并呈給了邊令誠,而邊令誠恰好在這里吃飯,不不不,應(yīng)該說借酒澆愁。
若是自己再隱瞞下去的話肯定是討不了好去,區(qū)區(qū)一個荔非元禮就讓自己頭痛不已,何況是兩鎮(zhèn)的監(jiān)軍大使?邊令誠雖然失勢了,但依舊是兩鎮(zhèn)名義上的最高長官!
若是邊令誠要對付自己,孫秀榮相信夫蒙靈察是會毫不猶疑將自己扔出去的。
“我就問你一句話”
邊令誠聲音還是帶著慣常的譏誚,但少了一絲冷酷,多少讓孫秀榮有些安慰。
“你為何會將桃花石獻(xiàn)出來,而單單留下金餅?”
“回稟中丞,我……以為桃花石無論如何都沒有金餅值錢,故此……”
說這話的時候,他暗自運了一口氣,臉上很快顯出了紅暈。
“哈哈哈,好你的孫郎,如此悍勇,卻貪圖一些小錢?你這廝,你可知道,在我眼里,再多十倍的金餅也比不上桃花石?”
孫秀榮憨笑道:“中丞,這是何故?西域一帶鮮艷的瑟瑟石多得是,比桃花石鮮艷的更多,我在蔥嶺時,那里的胡人獨愛紅色的石頭,那桃花石不白不紅,無非是中間……”
“咳咳”
隨著邊令誠這咳嗽聲響起,孫秀榮趕緊打住了,桃花石在西域一帶雖然罕見,但也并不是沒有,但內(nèi)中有蝴蝶琥珀的桃花石是極為罕見的,邊令誠肯定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
“你這憨貨,也罷,瞧在你追回桃花石有功的份兒上,咱家今日就饒了你,對了,你不是去夫蒙靈察府上當(dāng)差了嘛,怎地到了這里?”
孫秀榮心里一動,干脆就將他進(jìn)入夫蒙靈察府邸后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說了。
聽完此話,邊令誠笑道:“區(qū)區(qū)千畝種子田有什么緊要?只要我跟夫蒙靈察說一說,荔非元禮他們肯定乖乖地將田地還回去”
孫秀榮說道:“多謝中丞美意,還是算了,我初來乍到,若是因為種子田的事情與鎮(zhèn)守使的親兵有了齟齬實在不美,此事我已經(jīng)同侯琪說了,將置換回來的旱地種上草料或棉花也就是了,實在不行,我可以協(xié)助彼等用水車引水,雖然比不上以前的種子田,但當(dāng)做中田使用還是可行的”
邊令誠點點頭,他的眼里也有了一絲贊許的意思。
“那住處呢?你現(xiàn)在是鎮(zhèn)將,從七品下,按說也應(yīng)該有獨立的宅子才是,豈能與那些白身牙兵混在一處?”
“回稟中丞,在鎮(zhèn)守使沒有做出最終安置之前,在下還是住在馬廄旁邊好了”
“也罷,你下去吧”
孫秀榮向邊令誠再施了一禮,整整衣袖就往樓梯口走去,還沒走到那里,便感到有一物向他襲來。
若是在以往,他肯定是能躲過的,但在今日,他故意沒躲開。
等他轉(zhuǎn)過身來,只見那個裝著金餅的小包裹正掉在地上。
對面的邊令誠笑道:“看在你這廝還有些許功勞的份上,這金餅就賞給你了,還有,里面有一串鑰匙,在城西靠進(jìn)赤河的地方,在鬧市里有一處兩進(jìn)的宅子,現(xiàn)在就是你的了”
?。ǔ嗪?,后世克孜勒河,環(huán)繞疏勒城而過)
“這……”
“還愣著作甚,大大方方住進(jìn)去,我看那夫蒙羌奴能將你如何?!”
……
送別侯琪后,孫秀榮、楊守瑜走到那處鬧市區(qū),只見是一處大多數(shù)是疏勒人住的胡區(qū),在鬧市的正中間,四面都是街市,十分熱鬧,一座幽靜的唐式小院靜立其中。
小院只有一處房門,孫秀榮用邊令誠給他的鑰匙打開了大門,只見第一進(jìn)的馬廄、雜物、地面都很干凈,一看就是有人經(jīng)常過來打掃,第二進(jìn)的院門并沒有上鎖,一推院門就打開了。
第二進(jìn)正中有一間客廳,一間書房,兩間臥房,兩側(cè)還有各兩間臥房,房間里一應(yīng)家私、被褥等物俱全。
院子里還有一處涼亭,四處載滿了花草。
楊守瑜開心地在院子里跑著,一邊跑還大笑道:“大郎,我等有住處了,我等有住處了”
孫秀榮卻說道:“回去吧,現(xiàn)在還不是住在這里的時候,不過卻可以在這里待一會”
“這是為何?”
“等下你就知道了”
在邊令誠這處小院子待了約莫一個時辰后,兩人來到鬧市區(qū),用一枚金餅換了五十貫銅錢,以及五個銀餅,一貫銅錢就是六斤,五十貫重達(dá)三百斤,不過兩人都是力大之人,一人扛著一百五十斤銅錢回到了鎮(zhèn)守使府。
等他們回到鎮(zhèn)守使府有著四桿大旗的鎮(zhèn)守使府大門前時,夫蒙靈察的管家?guī)е祽秧?、荔非元禮笑吟吟地對他們說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