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孫秀榮問過李進才。
“你家里還有幾口人?有多少田地?夠花銷嗎?”
“鎮(zhèn)將,我家壯丁多,阿耶開元初年就來到這里屯田,生下我弟兄三個,我是最小的,大兄、二兄早就成家立業(yè)了,他們都是普通府兵,但兄弟三人手里加起來還是阿耶最開始分的一百畝田地,大兄分戶出去了,分走了三十畝,二兄跟著阿耶、阿娘一起過,還有七十畝,若是我也分出去了,至少又要分走三十畝”
“三十畝,勉強能維持府兵的開銷,若就是在四鎮(zhèn)或者庭州、西州、伊州等地,還好說,若是在以前,碎葉城、怛邏斯城還在大唐手里,到那里戍邊,就有些吃不消了,幸虧大唐眼下只守住天山南北之地,否則……”
“土地不夠嗎?難道每年就沒有新的屯墾?”
“嘿嘿,自然是有的,不過這些地方不像內(nèi)地,到處都是可耕種的土地,這里只有一塊塊的綠洲才能耕種,就算有新的屯墾也很有限,加上,嘿嘿……”
“貴人們的侵奪?”
“不敢說,不過就算有侵奪,比起內(nèi)地也好了很多,貴人們也知曉,一旦將農(nóng)戶們?nèi)菒懒?,在這遠(yuǎn)離本土的異域想要安生也不可得,何況周圍全部是胡人”
孫秀榮默然。
……
這日,王滔將孫秀榮叫到田曹參軍那里,準(zhǔn)備為他劃撥三百五十畝職田。
他再一次見到了封常清。
封常清的神色似乎有些難看,半晌,他才說道:“大郎,無論你是有真本事,還是會鉆營,我都佩服你,一年多功夫,官職品級就超過了大兄我,好家伙,在疏勒鎮(zhèn),從來沒有聽說過新來之人的職田都是上田的”
說著將一張圖冊遞給他,作為在第二世曾經(jīng)掌管過偌大的帝國的孫秀榮知道這就是魚鱗冊了,雖然與后世有些區(qū)別,但枝干幾乎沒什么變化。
上面畫著這這三百五十畝上田的范圍,根據(jù)該圖冊,這些田地應(yīng)該是連在一起的,上面也標(biāo)注了“東到……西至…北有……南臨……”諸如此類的話語,最右邊的空白處還寫著“新到疏勒鎮(zhèn)鎮(zhèn)守使府從七品下外行官孫秀榮職田”一行小楷。
“大郎,這些田地還都是畢思琛、康懷順、荔非元禮那些家伙讓出來的,還都是種子田,我在疏勒鎮(zhèn)任職已有五年,還只有兩百五十畝從八品上的職田,種子田也只有二十畝”
“畢思???”
“哦,那是鎮(zhèn)守使的衙將,掌管最精銳的一千五百騎兵,也就是疏勒鎮(zhèn)的中軍”
孫秀榮突然想起了楊二的話以及他的兒子在衙將府邸當(dāng)小廝的事情。
能掌管一千五百精騎,那起碼也是一個折沖府都尉的角色,還是夫蒙靈察的中軍,自然氣焰比康懷順、荔非元禮更高。
“也就是有外部壓力,若是沒有,恐怕早就跟內(nèi)地一樣了,所有的封建王朝的結(jié)局最終都一樣,土地兼并,大多數(shù)農(nóng)戶們只能租種地主們的土地,若不是安史之亂讓大唐中原一帶的丁口大減,估計黃巢王仙芝大起義早就到來了”
“需要我親自帶你去瞧一瞧那些田地嗎?”
孫秀榮搖搖頭,“多謝封大使,不需要了,我拿上這些圖冊就是”
封常清說道:“我知道你是種地的好手,不過這些田地眼下已經(jīng)種上了各式作物,等到秋季一到,你等著收獲就是了,但田地都是有租戶的,你就不想去瞧瞧這些租戶?”
孫秀榮說道:“不用了,眼下我沒有閑暇打理這些田地,鎮(zhèn)守使委派在下去拔汗那國公干,等回來了再說”
王滔見兩人熟悉,便說道:“二位慢慢談,我還有事”
孫秀榮說道:“王宣儀慢走”
等王滔走遠(yuǎn)了,孫秀榮問道:“封大使,像王滔這樣的人名下有多少職田?”
封常清說道:“他倒是一個實在人,他的品級比你略高,又是手握實權(quán)的人物,但名下也只有三百五十畝中上田,其中種子田只有五十畝,剩下的都是中田,勉強夠到水渠灌溉”
聽到此話,孫秀榮不禁向遠(yuǎn)處背影已經(jīng)模糊的王滔看了一眼。
“大郎”,封常清拉著他坐下了,“對于外行官來說,但凡外出公干,特別是外出藩國公干,都是大有油水的事務(wù),看見那康懷順了嗎?他不過是康國一個疏遠(yuǎn)的王族子弟,若還是在康國,過得也就是中人之家的日子,但自從來到疏勒鎮(zhèn),這幾年來,拔汗那、俱密、護蜜、罽賓四國都由他前后聯(lián)絡(luò),這四國國內(nèi)農(nóng)事尚可,牧事一般,最出名的是境內(nèi)金銀銅礦以及瑟瑟石非常豐富”
“他每次出一趟公干,就相當(dāng)于你我辛苦好幾年,鎮(zhèn)守使能將這樣的差事交給你,可見對你的器重啊,對了,只有大國有油水,這四國之間還有不少小國,也是就是一個小土堡子,沒有多少丁口,放在我大唐,也就是一個鄉(xiāng)邑而已,完全沒有什么油水,但四大國丁口都在兩萬戶以上,都可出勝兵一萬,國內(nèi)還是很富庶的”
“康懷順每次回來,隨行都會多出兩匹駱駝,上面全是金銀財寶”
孫秀榮突然想到一事,“封大使,這一帶到處都是馬賊,康懷順如此做就不怕馬賊劫掠?”
“呵呵”,封常清笑道,“康懷順是王族子弟,自然有大量依附于他的粟特人,其中就有不少馬賊出身的,其中最為精悍者多半為突厥人,外行官名義上只有兩名隨從,但只要你有實力,再增加二三十人也不是難事,只不過需要你自己花銷罷了,驛館只負(fù)責(zé)一名外行官、兩名隨從三人六馬的開銷”
他見到孫秀榮面露凜色,便安慰道:“大郎,無須擔(dān)心,鎮(zhèn)守使既然讓你在此地等候大都護府的人,肯定也是考慮到這一點,節(jié)度使府的人眼下實權(quán)最大的文官是節(jié)度判官,他的品級雖不高,但卻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萬不可小覷”
“節(jié)度使府的判官正式的有兩名,一名叫做獨孤峻,為人倒是剛直不阿,是本國太宗朝安康公主后裔,有這層關(guān)系,旁人倒是奈何不了他,上次你在蔥嶺守捉種地的事也驚動了他,他原本是要親自去蔥嶺查看的,不過等他到了疏勒鎮(zhèn),你卻去了胡弩鎮(zhèn),就此錯過了”
“如果是他親自出馬,對你來說自然是好”
“還有一位叫做劉珧,卻是一位能干的酷吏,很能干,但也很嚴(yán)酷,整個安西之地吃過他苦頭的不少,他原來是夫蒙鎮(zhèn)守使的判官,被蓋節(jié)度得知后便要了過去,若是他領(lǐng)隊,就要小心應(yīng)付,不過放心,獨孤判官是首席判官,劉珧位居次位,蓋節(jié)度總的來說還是相信獨孤判官多一些”
“難道是是因為皇室血脈的關(guān)系?”
“也不盡是,在云州,獨孤判官還有一位手握大權(quán)的親族,他叫獨孤修,目前是安北大都護府長史,世襲歷陽郡公,實際上是當(dāng)今圣上的遠(yuǎn)房外甥,獨孤修有一女,從小被圣上作為義女養(yǎng)在宮中,雖然尚沒有公主名號,但那也是遲早的事”
“大使,這其中又有何關(guān)竅?”
封常清眼里突然顯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大郎,你不是外人,說給你聽也無妨,像獨孤修女兒這樣的還有不少,都是從小讓后妃養(yǎng)在宮中,等長大后,再許配給像契丹、奚、室韋、回鶻各部這樣的外族王子以示羈縻”
“當(dāng)然了,獨孤修又不同”
“哦?”
“在幽州以北有兩大異族,一曰契丹,一曰奚……哎呀,大郎,對不住了,你是……”
孫秀榮笑了笑,“無妨,我的阿翁是漢人,不過是給幽州契丹人孫萬榮當(dāng)了義子,最后以至于此,你直管講就是了”
封常清也笑道:“你真的不介意?”
孫秀榮自然搖搖頭,暗忖:“我名義上是契丹人義子的后代,但靈魂卻來自后世,又有何關(guān)系?”
“那好,你猜那獨孤修為何能擔(dān)任安北大都護府的長史?安北大都護都是由諸王遙領(lǐng),實際掌權(quán)的就是這位長史,而文質(zhì)彬彬的獨孤修又有何能為擔(dān)當(dāng)此重任?”
“這就要說起這契丹、奚二部了,契丹在東,奚在西,東西綿延千里,有相當(dāng)強的實力,別的不說,各自出動兩三萬精騎還是做得到的,眼下雖有河?xùn)|、平盧兩大節(jié)度使府對其進行彈壓,但終究耗費無算,作為國家來說,也不可能將全部力量都壓在軍力上”
“難道還有外援?”
“呵呵,大郎,你果然聰慧,在契丹、奚之北還有一大部落,叫霫,據(jù)說該三大部落都是從以前的宇文鮮卑部落衍化出來的,三部語言、風(fēng)俗相同,實力也相差無幾,但在最近一些年頭,契丹、奚漸漸勢大,霫部卻日漸衰落,具體原因不知,但是有一宗卻在大唐廣為人知”
“哦?”
“契丹、奚都有大姓,貴族男丁繁衍不絕,但霫卻好像受了詛咒,王族很少有男丁,女娃倒是層出不窮,該部有兩大姓,一曰宇文,一曰獨孤,其中獨孤氏是王族,宇文氏是后族,你的祖上在幽州,恐怕也聽過草原上的事情,部落之間不但攻伐不斷,相互算計也是少不了的”
“與霫部只有兩大姓不同,契丹、奚倒是人丁興旺……”
孫秀榮突然想起了什么,“難道是契丹、奚在使壞,為了增加本族的丁口,暗中使壞,讓霫部王族誕生的男丁很早就夭折了,從而只留下了女性?”
“呵呵,大郎果然慧眼如炬,也差不離了,原本霫部最大,有接近四萬戶,但最近已經(jīng)萎縮在只有兩萬戶左右了,而契丹、奚部卻增加到三萬戶,大唐中的有識之士倒是樂見如此,那獨孤修是隋朝獨孤信之后,獨孤信就來自霫部,用獨孤修擔(dān)任安北大都護府長史,自然也是由此考慮”
“防備霫部徹底滅亡,以制衡契丹、奚兩部?”
“差不多”
“……”
“……”
看著滔滔不絕的封常清,孫秀榮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與高仙芝大不同的人,他給他留下了一個金餅。
“大使,我從邊中丞那里得到金餅的事情估計你也知道了,我現(xiàn)在孤身一人,沒有什么花銷,這一個金餅價值一百貫,就當(dāng)我為嫂嫂、侄兒、侄女添置一些新衣裳”
“大郎!”
……
孫秀榮從封常清那里離開后,直接去了侯琪那里,作為隊正級別的軍官,侯琪在城里也有房舍,他將那三百五十畝種子田全部給了他。
“候兄,這是我的職田,全部都是好田,你分給種子田被荔非元禮等人侵奪的府兵耕種吧,秋季收獲后給我留一成就行了,都放在你這里,我需要的時候再過來拿”
侯琪看著圖冊上的田地,雙手在微微顫抖著,眼睛也似乎有些濕潤了。
“鎮(zhèn)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