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史城,后世烏茲別克斯坦沙赫里薩布茲城,昭武九姓之一的史國都城。
史國擁有乞史河畔從后世卡爾希到沙赫里薩布茲廣約四千平方公里的綠洲,有戶口超過兩萬,勝兵一萬,雖然不如石國(塔什干)、康國(撒馬爾罕)強大,還是康國的衛(wèi)星國之一(史國王族都是康國王室后裔),但在中亞一帶也算得上有數(shù)的大國了。
但時間接近八世紀中期后,在大食的侵迫下,史國已經(jīng)失去了乞史河南面卡爾希一帶的領土,只剩下乞史城附近的綠洲,況且在大食“講經(jīng)人”的咄咄逼人之下,只剩半拉國土的史國岌岌可危。
夏日的夜半,乞史城里,一座金碧輝煌的襖教寺廟里,一座專門用來進行秘密宗教儀式的密室里,只在墻壁的一角有一盞狀若豆粒的小油燈,半個密室隱約可見,半個卻完全藏在黑暗里。
明亮處,有兩人跪在那里,正在聆聽黑暗里的一人講述著什么。
那講述的聲音圓潤、醇厚、悅耳,純正的波斯語讓人沉醉,似乎在用深沉、醉心、令人神往的語調吟唱著一段敘事詩。
這是襖教的儀式之一,吟唱的內(nèi)容自然是光明尊者與黑暗魔君的斗爭。
今日這一段是襖教秘密儀式里最令人不解的一段。
“魔君無處不在,有時候他掩藏在黑暗里,用令人心悸的黑色侵蝕一切,有時候他卻處在光芒萬丈的陽光下,成為一個美麗溫柔的少女,讓人觀之可親,大多數(shù)時候他在可能是任何一個人的心中,所謂心魔是也”
“有時候光明的拯救者實際上是破壞者,有時候黑暗冷酷的異教徒卻又是拯救者,只有人間的光明使者能夠洞悉這一切,去吧,去追尋你們認為的任何一個看起來像光明使者的人吧”
“……”
跪在地上的兩人中,一人低聲說道:“我尊敬的尊者,若是弄錯了將會怎樣?”
黑暗中的尊者的身體似乎抖動了一下。
“妙火使者,你的人品武功智慧是本教自從遷到這里后本教廣大教徒中均罕見者,若是連你都錯了,遑論其他人?本尊相信你,除了相信,別無他法,相信尊者吧,光明必定戰(zhàn)勝黑暗!”
“是,尊者”
“迷奴,你過來”
妙火使者旁邊那位聞言趕緊跪著向前挪動了兩步,只見從黑暗中露出了一雙白皙的大手,大手修長有力,上面放著一把長約三尺的烏茲鋼刀,烏茲鋼刀刀身的花紋都是火焰狀,在密室里昏暗的燈光下似乎要噴發(fā)出來似的,讓密室陡然增添了些許亮光。
這種刀紋與尋常烏茲鋼刀黑白相間的紋路大不相同,極為罕見,吞口處顯見得包裹著火紅色的銅皮,銅皮磨得晶亮,刀柄上的花紋與刀身類似。
“迷奴,你是妙火使者的徒弟,從小被他收養(yǎng),眼下你的老家納倫遭遇巨大變故,去吧,既要聽從你的師傅,又要遵從內(nèi)心,記住,光明與你同在”
迷奴趕緊高舉用雙手托過火紋刀,將其背在身后繼續(xù)匍匐在地上。
“迷奴,自從妙火使者舉薦過你之后,本尊至少考察了五年,火紋刀最近十年只送出去了兩把,你是其中一把的主人,相信你一定不負使命”
“尊主請放心,迷奴一定會的”
“迷奴,我問你,你的親人被那人一箭射殺了,整個部落也變相落到了那人手里,你的內(nèi)心就一點也沒有波瀾?”
“尊主,毫無。與偉大的圣教相比,就算整個部落都滅亡了我也不會動心絲毫”
黑暗里的尊者、光明里的妙火使者此時都盯著迷奴看,只見此人在說這話時整個身形絲毫未動,這兩人才如釋重負。
“去吧,這把火紋刀同時是一面令牌,若是本教中人,見此令牌如同見到本尊,他們會協(xié)助你的,你也是珍珠河以東的光明使者唯一尋找者,若是給你五年時間,若最終證實妙火使者推薦的人選是對的,你就升任明力使者”
那人聽了后身體猛地抖動了一下,聲音明顯有些顫抖,“謹遵尊者、師傅之命”
妙火使者說道:“我教里,明力位居中間,若你得成正果,就不要叫我?guī)煾盗恕?p> “師傅……”
“去吧,你最喜歡的一匹阿哈馬已經(jīng)在馬廄里了,全套的鞍具也裝好了,為師的三石力強弓在你知道的地方,用小牛皮精心裝飾的胡祿也裝好了三十只好箭,為師的長兵器昭武撾也送給你了,你我聯(lián)絡的法子你應該爛熟于心了,去吧,記住,凡事要遵從內(nèi)心,內(nèi)心要向往光明,其他一切隨緣”
?。ò⒐R,粟特語,汗血寶馬)
此人跪著向后退了幾步,最后拉開了左右開啟的石門,當他站起來后其碩大的身形幾乎使半個光明的密室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這一幕讓黑暗中的尊者似乎眉頭一皺。
“撲”
等石門徹底關上了,尊者的聲音一改剛才的溫和模樣,變得又急又冷。
“妙火,你說的那人真的能幫助我教?”
“尊者,這要看我教的最近三千年的目的是什么?”
“這還用問,我教的四大傳統(tǒng)區(qū)域,大馬士革、巴比倫、波斯都陷入了徹底的黑暗,只有河中隱約還有一絲光亮,自然是要恢復四地的光亮,而要恢復光亮,就要驅逐天方教,這是本教的唯一目標”
“若是這樣的話,我認為全部辦到估計很難,但完全恢復河中一帶還是有可能的”
“哦?何以見得?”
“尊者,此子在十八歲以前默默無聞,不過一走出高原便大顯身手,無論是在哪里都熠熠閃光,無論在哪里,他發(fā)出的光明足以將任何人掩蓋下去,但此人卻將自己藏在半是黑暗半是光明的縫隙中,沒有讓光芒疏忽而滅,也時刻保存著火種,這樣的人才能長久,放心吧,我用尊者傳給我的觀心術悉心體會、感應過,錯不了的”
“好吧,妙火,我的火紋刀全部發(fā)放出去了,這三千年生死如何全靠這兩人了,按照你的說法,似乎此人的可能性還更大一些”
“尊者,西邊那人看似地位尊崇,但畢竟是一個女人,在他們那里,基督教、天方教、猶太教三分天下,對了,還有他們中的普通牧戶大多信仰的多神教,也就是他們中的祭司號稱‘薩滿’者,雖然眼下的力量遠比此人強,但君士坦丁帝國對他們的影響遠大于我等,而猶太教又幾乎征服了他們兩大核心部落之一的部落,形勢不容樂觀”
“算了,不說這些了,我雖然只能在黑暗中窺見光明,但在你推薦此人之前,每次在積祭壇下透過穹頂?shù)拈_口眺望星空時,每次都沒有感應到任何有變化的跡象,但自從你推薦此人后,我的內(nèi)心似乎有了感應,雖然還是很微弱,但終究是有了變化”
“尊者,此人尚在正邪之間,不過有我在,有火紋刀在,相信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光有這些還沒用”
“哦”
“必須有其它寶物與火紋刀之間形成平衡才行”
“……”
……
那人離開密室后經(jīng)過七拐八拐長長的甬道才來到了一處院落的中心,此時,從穹頂開口處大量的月光毫不吝嗇地拋灑了下來,讓此人的身形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出來了。
約莫六尺,修長有力,一頭卷曲的黑色長發(fā),面色白皙,面龐嶙峋,一身黑衣隨著從穹頂開口處吹過來的夜風微微抖動著,乍一看,似乎在半空中懸浮著一張白色的面孔,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此時他的身上似乎多了幾樣東西,一張大弓,一壺箭枝,右手握著一桿長約一張二尺奇形怪狀的兵器。
此時,若是被大唐中土的人見到了,肯定會脫口而出。
“撾!”
是的,此物正是中土十八般兵器之一的撾,通體由精鐵鑄成,類似三股叉,但刃部卻是由三根精鐵打成的手指模樣的形狀,下面則是向上翹起的拇指,每根手指都有一寸左右的直徑,五寸的長度,就好像一個半握的手掌一樣,當然了,是一個巨大的手掌,手指的刃部磨得晶瑩發(fā)亮,在這昏暗的月夜里也閃爍著暗淡的光芒。
他雙手張開,面孔朝向月光,輕嘯了一聲,然后整整衣袖出去了。
一刻時間后,乞史城北門附近飛出一騎,黑衣、黑馬,只有白臉、飄散的長發(fā)若隱若現(xiàn),沿著驛道向正北的康國(撒馬爾罕)駛去。
一路上,康國、石國的附庸國有多個,不過此人出現(xiàn)后似乎都能暢行無阻,這在此時北有突騎施,南有大食,正局促不安,夜間普遍實行宵禁的河中諸國中十分罕見。
只有一個原因。
一把刀。
一把既能用在戰(zhàn)斗中又極具象征意義的鋼刀!
此人叫哥舒迷奴,迷奴,波斯語,破壞王的意思,原本是黑暗魔君麾下幾大戰(zhàn)將之一的名字,眼下卻用到了一位虔誠的襖教徒身上,用意與中土“狗?!?,林中“岳讬”(傻蛋)一樣,但在襖教里卻有更多的意思。
襖教里,黑暗魔君并不簡單是一位與光明尊者對立的代表,以人類來說,所有的人都是一體兩面,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人的一生,何嘗不是在這兩者之間搖擺?
哥舒迷奴是哥舒部貴族子弟,從小就被妙火使者、史國王子/石國女婿史泰染緬收為徒弟,原本指望他學成之后能回到哥舒部擔任大酋長的,沒想到哥舒部在短時間里發(fā)生了巨變,部落最近五十年最強悍的人物哥舒力微以及十大部下一朝而滅。
據(jù)說新設置的納倫都督府司馬正在招收十五歲到十八歲的少年作為都督府下轄的衛(wèi)兵,史泰染緬趕緊將哥舒迷奴派出去了。
哥舒迷奴晚上奔行,白日休息,仗著那把刀一路通行無阻,幾日后便回到了哥舒部落。
“哥舒夜帶刀,北斗七星高”
當他持續(xù)奔行幾日后,整個人、馬都有些疲倦了,他抵達哥舒部前任大酋哥舒力微大帳所在的地方后,以往對他的到來趨之若鶩的人群消失無蹤,他只能繼續(xù)向前奔馳。
納倫,那處位于哥舒部與南弓部之間,南北寬約三十里,東西長約兩百里,有著極為富饒的山區(qū)草場的牧地已經(jīng)換了新主人——大唐。
八百戶家里男丁較多的南弓部,兩百戶同樣情形的哥舒部牧戶遷到了這里,他們名義上的頭領是如今的納倫都督府都督南弓曉月,實際上是一位年僅十九歲的大唐少年。
孫秀榮。
一槍殺力微,十箭滅哥舒的孫秀榮,已經(jīng)有了“薛仁貴轉世”名頭的孫秀榮。
這句詩是孫秀榮見到哥舒迷奴后說出來的,帶著一絲欣賞,隱隱有些戲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