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大仇未報
孟小魚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也燒了三天三夜。
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就著朦朧的晨光往上看,便撞進了一個人的目光里。那目光她很熟悉,如幼時那般溫暖、溫潤。
“小魚兒,你醒了?!惫苡闹幸凰桑瑤兹諄響抑男目偹懵湎?。“感覺如何?”
“好多了?!泵闲◆~再次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風光霽月的男子,只覺得他果然是與宇寧王府關(guān)系密切之人,那氣場就是與眾不同。
管愈走到門口,吩咐了人將藥端過來,看著小姑娘將藥喝下,臉色紅潤了不少,眉眼也恢復了靈動,這才坐到床邊,問道:“小魚兒,你且與我說說,周之高是如何惹得你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的?”
他的語氣雖然溫和,卻眉宇微隆,神色肅然。
他記得七年前,小姑娘雖然也會調(diào)皮搗蛋,心地卻很善良,小小年紀就知道悉心照顧受傷的他,看到她爹殺魚都要躲起來。怎的而今竟敢殺人了?
眼淚在孟小魚的眼眶里轉(zhuǎn)著,只需一眨眼便能掉下來:“半年前,娘病重,墨魚魁說周之高愿借錢先給娘治病。事后他又反口,說那錢是周之高送給我的,因我答應過會給他為妾。我不依,他便帶著人強搶我,打死了娘和后浪,還將罪責栽贓到我頭上,又抓走了阿渡,還要抓我去伏法,還拆了我家屋子?!?p> 管愈未曾想到,這刺殺幕后竟有如此冤情,憐惜之情頓起,柔聲問道:“你父親和兄長呢?”
“爹爹在六年前便已去世。”眼淚從小姑娘的眼角滑落,順著耳畔滴落在枕頭上?!案绺缛昵氨恢苤吆湍~魁強征去修皇陵,至今未歸,也不知是否出事了。我本打算去皇陵找找他。”
管愈伸手遞給她一塊帕子,想著自己離開孟家后只令人送去些書籍和銀兩表謝意,卻再也未曾去看望過恩人,頓覺愧疚,看著瘦弱的小姑娘,終是不放心,伸手探上她的額頭,確定沒再發(fā)燒,這才說道:“小魚兒,你且與我好好說說經(jīng)過?!?p> 孟小魚將經(jīng)過仔仔細細說了一遍,從墨魚魁說周之高愿幫她墊付藥費到屋子被拆,邊說邊哭,將一塊帕子擦得都能擰得出眼淚來。
“行徑如此卑劣!罪該萬死!”管愈氣得額頭青筋暴起。
“這都是周之高指使的,他和墨魚魁本來就該死!”
管愈好不容易平復好心緒,問道:“這都半年前的事了,你這半年里都去了何處?”
“鎮(zhèn)上的彭家書肆。我當時一心想著殺了周之高,為娘和后浪報仇??芍芨?,院墻高,又有守衛(wèi),我進不去,便去了周府附近的彭家書肆,跟掌柜的說我到鎮(zhèn)上投奔親戚未找到,求他收留我,我可無償幫他寫書賣書,他便應了。”
“你會寫書?”管愈有些不敢置信。
他當年在孟家養(yǎng)傷時,曾拿著樹枝在沙灘上教孟家阿兄寫字。六歲的小魚兒學著他們的樣子,拿著樹枝在沙灘上畫魚。那魚有個三角形做的身子,小圓圈做的魚眼和月牙做的魚尾。她說那只魚就是她的名字“小魚”。
他和孟家阿兄每次看她畫三角魚都只是笑笑,并未理她,兩人繼續(xù)在沙灘上寫字。
而小魚兒卻說他們寫的字沒有她畫的魚好看。于是她便只畫魚,不斷地畫,而且每次都只畫一樣的三角魚,就像初學寫字的人練習寫自己的名字一樣。
他當時覺得她并無心識字,怎的七年過后,她竟能寫書了?。
“自然。不信你去彭家書肆買本《笑話集》讀讀,那上面的笑話可都是我寫的?!?p> 孟小魚哪會寫書。她不過是仗著自己記憶力好,將夢中讀過的笑話整理成書罷了。
“故而你故意留在那處伺機刺殺周之高?”管愈暗自驚奇,一個不到十四歲的小姑娘,怎么竟會有如此心計?
孟小魚點頭道:“我打聽到,周之高每月初二都得陪王氏回娘家,其實不過是去拜見王氏家族中一些為官的親戚?!?p> “是你使得周之高下痢的?”
“我不過是在藥店買了些巴豆熬成了汁,找機會倒進了他的豆?jié){里。”
“然后你便于途中伺機刺了他一刀?小魚兒,你可曾想過,你如此莽撞行事,若非遇上我,你如何保全自己?”
孟小魚聞言,低頭不語。
她本來計劃好了,跳下宇寧河后,游到一個無人地段再上岸,然后女扮男裝往北走,去皇陵找哥哥和大海哥??墒聦嵳f明,她的身體并不如她想象的好,若非遇到管愈,自己還活著與否還真難說。
管愈見她不語,又道:“小魚兒,你即便有冤屈,也當報官查辦,而非自己跑去殺人?!?p> “我若報官,也就是去縣衙告他??h太爺可是周之高的親戚,如何會秉公執(zhí)法?”孟小魚自幼生活在漁村,官欺民怨的事見得多了,哪里會相信官府幫理而不幫親?
“就算如此,你一個小姑娘,又無武功傍身,怎可冒險去殺人?你報了官,若覺得縣令判決不公,可再往上告到宇寧郡府。”
孟小魚也不再爭辯,記起了昏睡前葛玄凱問她的話,眸光透過猶自濕潤的長睫毛定定看向管愈:“世子怎會任由你救了我?”
管愈看著淚痕未干的小姑娘,摸了摸她的頭,微微一嘆:“我跟世子說你爹曾對我有救命之恩,這當中必有冤情,請他封了所有見過你的人之口,一切等你醒來再說。對外只說你是我表弟,知道我跟世子出來巡視災情,便偷偷從家中跑出來找我,卻在路上生病耽誤了行程,前幾天才找到歸途中的我們。”
孟小魚心下稍安,終于確信阿志哥哥還是如幼時那般疼她的。
管愈又道:“如今整個宇寧東部都貼滿了通緝你的通告,你此時定是不能出這條船的,總得等過了風頭再說。我即刻便去跟世子說明緣由,看他能否幫個忙讓宇東縣衙撤了通緝令?!?p> 他未曾好好報答過自己的救命恩人,如今這姑娘就在自己身邊,再不照看著點他于心何安?
可他這話卻讓孟小魚驚訝不已。自己背了兩條人命還能被撤去通緝令,逃過刑罰?看來這世子也是個幫親不幫理的主。她愈發(fā)覺得自己未曾去縣衙告周之高乃正確之舉。
管愈起身就走。
不久后,一個小婢女端了吃食過來,剛伺候完孟小魚吃了東西,管愈便去而復返。
“世子說了,此事他會著人調(diào)查。若周之高和墨魚魁果如你所言,他定會將他們繩之以法?!?p> 管愈這話讓孟小魚臉色大變:“什么叫將他們繩之以法?他們難道都未死?”
“世子適才得到的消息,周之高被你刺了一刀,已臥床不起,不死大約也得躺上幾個月。當日墨魚魁嗆進了不少水,差點死了,后來又被救了回來。也幸而你并未將人真的都弄死,否則怕是世子也幫不了你?!?p> “兩人居然都未死,我定要再去殺了他們!”
小姑娘突然變了臉,字字擲地有聲,雖然眼眶通紅,眼底卻藏著桀驁不馴的光,通身都透著一股與她的身份和年齡不符的倨傲之氣。
她只恨不得變成孫猴子,去天庭找玉帝老兒理論理論,為何好人活不久,禍害遺千年?
“小魚兒,你一個姑娘家,怎可再如此莽撞行事?”管愈又是著急又是擔憂,忍不住訓斥起來,“你不信宇東縣令也罷,可如今世子已同意幫你出面了,你還想如何?不管你有何冤屈,所作所為總得在法理之中?!?p> 孟小魚未答話,眸中噙淚,透過窗子,看向窗外的宇寧河。
這船是逆流而上的,她只需再次跳入河中,讓水流把她帶到下游就能回到正東鎮(zhèn),但她不會說出口。她知道,阿志哥哥定然不會同意她這般做。
管愈將小姑娘滿臉的委屈與不甘納入眼里,神情變得凝重:“而今宇寧東部到處是你的通緝令,你當你還能如從前那般潛伏起來伺機殺人?即便能,你還真以為就你這身板兒能再次殺到他們?殺了又如何?以你自己的命相抵?你可想過你兄長知道后會如何感受?”
孟小魚聞言,眸光立刻黯淡了下去,也意識到自己方才太過沖動。她此刻若是游回正東鎮(zhèn),怕是一上岸便會被人認出來。
她立刻便打消了跳河的想法,問道:“我把周之高刺傷了,世子可會抓我去坐監(jiān)?”
“如今知道怕了?”管愈以為自己終于把她說服,放下心來。
孟小魚是怕了,不是怕坐監(jiān),而是怕自己坐監(jiān)后就再也找不到機會復仇。她花了半年時間謀劃的刺殺,竟是徒勞。到底是她太沒用,還是老天太瞎?
管愈見她不語,又道:“你既未曾真把人殺死,世子大約也不會再追究了。他壓根不認識周之高和墨魚魁,而我畢竟自幼與他一起長大,多少總得給我點面子?!?p> 難怪管愈跟葛玄凱關(guān)系如此好,原來他倆竟是自幼便相識的。
可孟小魚又暗自擔心起來,即便世子不送她去縣衙受審,通緝令還在,周之高也還活著,定然會繼續(xù)緝拿她,她還得繼續(xù)逃亡。
她訥訥問道:“若世子查明了真相,宇東縣可會不再緝拿我?”
“你刺傷了人,不管因何緣由,多少都得擔些罪名。不過,三日前,幾乎整船人都見到有具尸首浮在河面,待我們的船靠近,船篙攪動了河水,尸首便被水流帶入了河底不見了蹤跡。世子方才也跟船上的人說了,那沉入河底的尸首便是刺傷周之高之人。”
如若所有人都以為她已死,自然就不會再緝拿她,可孟小魚卻仍是擔心。周之高之前以為她淹死在海里,而今怕是不會輕易相信她淹死在河里?;钜娙?,死要見尸,宇寧河不比大海,總該被人找到尸體才有說服力。
“周之高不會信我已命喪宇寧河的?!彼Z氣堅定。
“刺殺朝廷官吏可非小罪,若世子不幫忙,船上的人也不作證,通緝令是不可能撤掉的。世子已派人將你已于河中溺亡之事告知縣衙,讓他們撤了通緝你的文告。至于周之高,他自己尚躺在床上,世子又已令人查你的事情,他怕是會自顧不暇?!?p> 如若周里正和墨魚魁會被問斬,孟小魚倒不介意他們是如何死的??伤齾s是不太信葛玄凱真能幫她伸冤。阿渡已經(jīng)被抓入獄半年,也不知有沒有被屈打成招擔了誤殺娘和后浪的罪名。如果他認了罪,墨魚魁又矢口否認自己的罪責,怕是世子也拿他沒辦法。而周之高則更容易為自己開脫,他定會否認自己曾逼她為妾。
但孟小魚知道通緝令會被撤掉,周之高一時間也無法尋她,心便稍稍安定下來。
只要自己還有自由,便能想到辦法。此可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仇是一定要報的,只是如何報還得再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