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不似羊脂球一樣豐滿卻比她胖，她摟著父親的時候就像套在木棍上的雪糕。
“小朋友，你好啊很高興認識你”，她笑得很假，嘴巴列開了一條縫，臉上的贅肉塌下來，面部被分為五塊，眼睛，鼻和雙頰，龐大的臉因為肥膩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不真切，她的感情也是不真切的，她是一個虛偽的人，比我的父親還要虛偽，她笑的時候從來沒有露出牙齒，眼睛也從不睜開。
“這孩子?！备赣H看到我只是站在魚缸邊愣神，拍了拍我的肩膀，“向阿姨問好！”，他用一種命令式的口吻，拍著我肩膀的手越來越用力，仿佛要把我推走。
魚缸里的抽水泵，嗡嗡響。
“算了，算了，別難為孩子了”，她繼續(xù)笑著，瞇成縫的眼睛緊閉著，讓我懷疑她是否能看見腳下被她碩大的身體壓的嘎吱響的木板?！斑@是給你的，孩子”，她從孕婦一樣的肚子下勒緊的褲袋里摸索出了一塊巧克力。
黑巧克力，香濃型，包裝袋上如是寫到，她那一圈圈輪胎堆疊的手臂朝我伸來。
馬路上有卡車駛過，嘟嘟嘟的喇叭聲，而后的汽車也接二連三的按著喇叭，似乎在表達某種不滿。
“接著啊！”，父親用手敲了敲我的頭，“還不謝謝阿姨?！薄＜词褂猩晕⒌牟磺樵肝疫€是伸出手臂接過了胖女人手里的巧克力。
高中生物書上是這樣定義的，脂肪是生物體內儲存能量的物質并供給能量。
巧克力融化了，和胖女人一個溫度，摸上去像嬰兒吃的米粉糊糊，我拿著巧克力回到了臥室，臥室的門虛掩著，透過門縫可以聽見父親和那女人的說話聲。
“你說說，這孩子以后該怎么辦呢？“，父親坐在了沙發(fā)上，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隨后他用手扶著額頭，手肘支撐在沙發(fā)的邊緣，他的臉因喝了酒而發(fā)紅，頭發(fā)亂糟糟的，疲憊不堪，憔悴的令人心疼，“小孩子沒嘴巴，以后到了社會怎么辦？”，“辦法總會有的，我瞧這孩子聰明得很，長大了一定會有出息?！?，比羊脂球還圓潤的女人坐在了父親旁邊，沙發(fā)墊陷了下去和鞠躬的日本人一樣，她的肚子堆起了四五層，淺色的衣服上也增添了四五道折痕，“這孩子喜歡書，我看見他臥室里的書架上擺滿了書，他的書桌也放著一兩本，書脊朝外敞在桌面上，他一定經?？催@些書吧？”，胖女人挪了挪屁股，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卻讓沙發(fā)受了不少委屈，沙發(fā)被壓得更低了，若不是兩側的扶手我都懷疑她是不是坐在地上。
“你是說那些書嗎？臥室書架上的？都是爸以前愛看的，不過是些言情小說，再不濟又是些詩集，其中又參著一些英文，古典的，新式的，定語前置，謂語前置，甚至是一些不符合語法的倒裝，小孩子能看得懂嗎？”
小孩子？我不是小孩子！
我有獨立的人格，我有自己的喜好，我對這個世界有明確的看法：世界是磁鐵，只有兩極，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善良與邪惡不會像胳膊和手掌一樣存在，胖女人是壞的，父親也是壞的。
我躺在臥室的木板床上，聽著父親和羊脂球的呢喃，很快睡著了，房間的小鬧鐘滴答滴答的轉動著，胖女人應該走了吧，她的步伐和時鐘的秒針一樣準確，睡夢中我似乎感覺到了門縫里突然冒出的一縷過道上鴨黃色的燈光，不一會兒燈光就消失了。
“夜這般溫柔，夜后正登上她的寶座，
周圍侍衛(wèi)她的一群星星;
但這兒卻不甚明亮，
除了有一線天光，被微風帶過。
蔥綠的幽暗，和苔蘚的郵綠。”
第二天趕早，羊脂球上路了，馬車上大家投來了鄙夷的目光，因為昨天晚上她肥胖的身子在床上顫抖著，樓宇跟著晃蕩。
胖女人一定走了，她不會再和父親一起出去，也不會再踏進這個家，這個曾經溫馨的家，躲藏在陰影處的美好回憶再也不會被她肥大的雙腳踩得皺巴巴了。
那些書我看得懂嗎？
idque apud imperitos humanitas vocabatur， quum pars servitutis esset.
she walk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
as thou were dead as young and fair.
hail to thee blithe spirit.
盡管我看不懂，但詞匯中富有的靜態(tài)之美我完全可以體會，油制的印刷體，我似乎可以從每個詞語之中尋找差異，油墨的深淺，刻字的力度，它們和我們一樣在相同之中透露不同，在普遍之中形成特點。
它們的美不在于詞語本身的意思，而在于其神圣的繼承性，爺爺?shù)南嗝玻瑺敔數(shù)乃枷朐谒终频妮p撫下刻在了文字里，在文字里，爺爺活過來了。
那么我也活過來了嗎？沒有我還是和一攤死水一樣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