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回：久別重逢生死劫，悲痛欲絕英雄淚
晚上，妻子洗了臉，貼上面膜，斜躺在沙發(fā)上，來一句：“叫你買臉盆你不買，你那盆跟豬食盆一個樣。”
我說，你別瞧不起豬食盆，于是給她講了一個豬食盆的故事。我是在講，講得完完整整，有一個人是回憶，同樣的故事，回憶起來卻是斷斷續(xù)續(xù)。此是后話，暫且不表。
有一個人，叫沈萬三，家里很貧窮，卻生性快樂。這天，沈萬三在秦淮河邊，看見一個老人打魚，每一網(wǎng)下去都是空的，老人嘆了一口氣正要收網(wǎng)，沈萬三上前去，說道：“老人家，我來試試看?！彼皇謿夂芎茫痪W(wǎng)下去，就有一條八九斤重的大鯉魚，又撒第二網(wǎng)，只見一陣青蛙叫，扳上來一只烏盆。這烏盆沒用啊，就扔到河里去，又扳，還是那只烏盆，幾只青蛙抬著烏盆“呱呱”叫，連扳三回，都是這烏盆。老人就說：“留著吧，喂喂豬也好。”可是你猜怎么著，喂豬的時候，烏盆里的豬食越喂越多。
后來，沈萬三家就有了一個聚寶盆，其實就是打魚打上來的那個烏盆，往盆里放一個銅錢能變成一盆銅錢，往盆里放一個元寶能變成一盆元寶。沈萬三就變成了一個大富翁，富到什么程度？朱元璋定都南京時，讓沈萬三來修城，南京城有三分之一都是沈萬三的錢修的，修城的時候還比皇帝提前三天完成。
所以，南京的中華門一開始叫聚寶門，據(jù)說那里聚了沈萬三很多的金銀財寶。
妻子撇了撇嘴，對這神話般的傳說不怎么感興趣，站起來去臥室，要睡覺了。
我其實不關心中華門有過多少金銀財寶，我關心的是，那里有多少英雄流下了血。
趁著夜深人靜，親愛的讀者諸君，讓我們回到一九三七年，回到十二月十二日。
那天，日軍5個師團對南京復廊陣地及城垣發(fā)動猛攻，中午左右，在日軍猛烈的炮火轟擊下，日軍攻破中華門，防守此處的第88師隨即撤走。
一場久別重逢，在中華門城堡上演，這更是一場生死劫。
迷迷糊糊中，他的腦海里還殘留著這樣的畫面：自己的小弟嗜書如命，總不大走動，一心報國的自己擔心弟弟體弱多病，日本人怎么說來著？東亞病夫……于是他就鼓動小弟多到外面走走，那一次，實在沒有辦法，才說起了豬食盆的故事……他記得小弟聽到豬食盆里的豬食越喂越多，放銅錢和金元寶在盆里可以變成一盆時那睜得大大的眼神……小弟才好不容易，在正月十六那天，跟著很多南京人登上了中華門城堡，走了一回百病，踏了一次太平……太平？那撤退的命令一下，第88師一走，中華門一破，還有什么太平可言？弟弟……你在哪里？你們都還好嗎？
武雄帶著敢死隊往梯子上爬，爬到中華門城堡上，看到灰蒙蒙的金陵城里，大批難民和潰退的散兵擁擠在街道上，見了南京的混亂不堪，武雄不禁大失所望。
他本來想著到金陵來，至少能夠棋逢對手跟傅金陵來一場較量，看來都不可能了，中國人根本就不堪一擊。
武雄正掃興，一只腳被什么東西死死拽住了，要是換做其他士兵，可能看都不看一眼就拿刺刀往地下亂捅。武雄可不這么干，他正愁找不到對手呢，他很是希望拽住自己的是一個有點血性的中國軍人，跟自己較量個十回八回的。
他彎腰，扯住腳下人的衣領，一個勁往上提，提的時候有點從大海里提起一只大魚的自豪感。被提起來的人，額頭上滲著血，頭發(fā)像干枯的蓬草，北風一吹就要飄開去。
臉上青色滲透了灰，灰里夾著幾絲黑，黑里還有幾分土，嘴唇干裂，仿佛年半不著一滴雨的黃土高原，牙齒就是裸露出來的幾塊石灰?guī)r。只有眼睛，在他起來自己用棉布軍衣袖子擦了擦以后，才看得到一絲明亮，這明亮卻是幾千年來不曾明亮過的洞里放射出來的光，就像是漁人忽逢桃花林后看到的那道來自桃花源的光。
武雄想起了什么，用中國話問：“你是？我們在哪兒見過？”說著他就使勁看，使勁想，琢磨了半天，才想起來：“傅——”
他拍了跟前這人的肩，喊出來，“傅兄?！备昂貌蝗菀渍酒饋淼娜爽F(xiàn)在鎮(zhèn)定下來了，他看著武雄，武雄不由自主就膽戰(zhàn)心驚起來，他有些不敢相信，面對這樣一個中國軍人，自己居然會有害怕的感覺。
中國軍人站穩(wěn)了，也認出了眼前的人，說話了，聲音不大但震懾心魄：“武雄，你給我記住。我今天不是你的傅兄，你現(xiàn)在看到的，是一個中國軍人?！?p> 武雄尚武，他欣賞這一份血性，哪怕只是說這么一句話，足以對得起軍人二字。
武雄拔出了武士刀，正往城里沖的日軍士兵不由自主停住腳步，圍攏了過來。
天下起雨來，中華門城堡上，劍寒，雨冷，人寂。
雨滴落在武雄的身上，武雄穿了軍裝，雨滴在他的帽子上滾落，竟然沒敢到他臉上來，雨滴還打在發(fā)亮的勛章上面，勛章就愈發(fā)地亮。雨也落在傅兄身上，傅兄的帽子不知哪兒去了，雨就落在傅兄頭發(fā)上，本來干枯如蓬草的頭發(fā)不是變得清秀起來，而是立刻打結，讓傅兄多了幾分落魄，像極了落湯雞。有許多雨滴落在傅兄的軍棉衣上，發(fā)現(xiàn)這個戰(zhàn)斗到最后的軍人，身上居然沒有一枚勛章，再看看對面那個才歸隊的軍人卻滿是勛章，雨就不服氣了，就鉆到棉衣里去，想找到哪怕一枚勛章。
很可惜沒有找到，現(xiàn)在沒有勛章，以后更不會有，雨滴貼近了這中國軍人的胸膛，心里不禁一熱，就把一股熱氣散發(fā)了出來。
武雄瞟一眼雨中的金陵城，再看傅兄，就說：“傅兄，想不到我們再見面，會是這樣，你兄弟傅金陵呢，怎么沒見他？”傅兄一字一句：“有大哥在，兄弟當然還不用急著來招待你們這群強盜?！蔽湫劬托α耍Φ糜行╆庪U：“那你的劍呢？你們中國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們好久沒比劍了，不知傅兄劍練得怎么樣了？”
傅兄沒說話，武雄就接著：“對于劍，我比較尊崇老師的說法，記得他說劍在人在，劍亡人亡。那么傅兄你的劍呢？”其實武雄是在有意讓傅兄難堪，他知道剛才那番炮火的猛烈攻擊，讓中國的守城軍人狼狽不堪，有很多人從城堡上落下去了。
問傅兄劍在哪里？是極大的諷刺，意思就是比炮你們比不過，好吧，比劍，可是你的劍呢？
沒想到傅兄突然一個箭步，真是手上無劍，箭在腳下，他直接勒住武雄的脖子，一只手卡住武雄的喉嚨，才說：“你忘了嗎武雄，老師也說過，有形的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無形的劍?！?p> 武雄頓時感到氣都喘不上來，看到自己的手下都把槍對準了傅兄，武雄卻還不想魚死網(wǎng)破，就說：“傅……兄……有……有有話……好說……”傅兄就松開武雄的喉嚨，其實是為了讓武雄說話，傅兄這時說話還是一字一句，卻像平日下命令一樣：“命令你的士兵，都退回來！快點?！闭f著一手掏出胸上的一只鋼筆，用嘴將筆殼咬下，華孚牌鋼筆的筆帽被甩到地上，傅兄將筆尖對準了武雄的喉嚨。
武雄只好跟邊上的隨從說：“命令，命令士兵撤回來?！?p> 隨從也是一個指揮官，就大聲命令已經(jīng)沖下城堡的士兵們：“勇士們，快撤！”
到城堡下站在中華門街道上那些鬼子兵，聽到這樣的命令都懵了，好不好的干嘛要撤回去，一看就傻了眼，跟他們一道攻城的武雄居然被挾持了。
他們只好撤回來，帶著部隊回來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谷壽夫，已經(jīng)進城的他見到眼前的這一幕，恨不得將這殘兵敗將一槍斃命。
傅兄卻毫不示弱，用力戳武雄的喉嚨一下：“我死了不要緊，谷壽夫將軍，你想你們的武雄君就這樣戰(zhàn)死沙場嗎？”谷壽夫看到被挾持的是日本八段劍道高手武雄，怕以后不好交代，就命令士兵再往后退。
傅兄嫌谷壽夫不夠干脆，就用他們說話的語氣來命令：“都給我通通的干活，滾下中華門城堡去的干活，不然武雄君死啦死啦的！”
他們都聽懂了，都開始退到城堡上有梯子的地方，開始往梯子上走，有幾個還從梯子上滑落，剛才中國軍人被炮彈擊落，在炮聲中沒聽到叫喊，現(xiàn)在滑落的鬼子在空中就大聲喊叫，這一喊另外的士兵也著了慌，也落下去了幾個。
谷壽夫站在城堡上，看到自己的士兵從梯子上滑落摔死，火冒三丈，咬牙切齒。
傅兄又說：“谷壽夫，你也下去。”谷壽夫就往梯子上去，傅兄這時跟武雄說：“我要他們下去，是因為這里還有中國軍人在，武雄你明白嗎？”
武雄說：“你可以放開我了吧？”傅兄沒放手，說：“那要看你把自己看成什么人？是武士，還是侵略者？”武雄說：“傅兄，我是把你當朋友的，包括傅金陵，你們都是我朋友，等見到了他，我還要送他一個大大的見面禮。”
傅兄松開了武雄，直言：“武雄，你真的怕死嗎？以你的體力，我挾持你的時候你可以掙脫不是嗎？”武雄才道出其中的原委：“我來南京前，黛子交代過我，要對傅金陵手下留情，既然你是傅金陵大哥，我還不想跟你魚死網(wǎng)破，等將來黛子知道了，也相信我們還是大大的朋友。還有，既然你活著，我們來一決雌雄，我贏了你，我們大日本皇軍再進入南京城?！?p> 傅兄卻說：“你應該知道，只要你跟隨這些人來到這個城市，你就不再是我們的朋友，因為這是戰(zhàn)場上。”武雄拉了拉衣領，正了正胸前的勛章，說：“我穿上了軍裝，戴上了勛章，傅兄，你應該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的?！?p> 傅兄卻是在等他說身不由己這幾個字，他是想借此說出下面的話：“武雄，你可以殺死我，因為我是一個軍人。但是我希望你像一個真正的武士，我不要你發(fā)誓，因為自從你穿上軍裝，你就有理由去做那些跟俠義無關的勾當。如果你還算一個武士，請你和你的手下，對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手下留情。如果你要找傅金陵，請你像一個武士一樣，拔出你的劍來。”
“請你像一個武士一樣，拔出你的劍來?！备敌种貜瓦@一句話，武雄此時簡直是氣急敗壞，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傅金陵會用這種讀心術，沒想到他哥哥今天也來了這么一著。
沒錯，武雄穿上了軍裝，但是在內心里他是把自己當成一個武士的，真正的武士不會持強凌弱，是有俠義精神的。傅兄今天最后說這幾句話，其實是在告訴武雄，你只要像其他日本人一樣，窮兇極惡，你就不配做一個武士，而且傅兄沒要他發(fā)誓，就是故意激他，傅兄知道武雄這個人骨子里有些傲氣，他的傲氣就來自他的身份——劍道高手。
他既然是武士，只要跟其他士兵一樣，就沒有了傲的資格，越傲越像一個笑話。
傅兄更加明白，接下來，武雄要將他斬于劍下，這樣，他才有理由傲下去，他知道剛才武雄說的給傅金陵的見面禮是什么？是他的人頭。
傅兄擺開陣勢，說：“武雄君，來吧，你不是拔出劍來了嗎？真正的武士是拔出了劍，卻不敢動手的嗎？”武雄還是沒明白，又問：“你的劍呢？”剛才他是諷刺傅兄讓自己的劍不翼而飛，現(xiàn)在卻有些疑惑。
傅兄就說：“武雄君，你的劍是有形的，我的劍是無形的，就像剛才，我的劍可以是一只華孚牌鋼筆，等你出手，你就知道，我的劍是什么了?！?p> 武雄倒想見見傅兄說的無形劍是什么？就擺了比武的姿勢，說道：“傅兄，看劍。”說著，看到腳下有一塊石頭，城堡上面的磚塊下了雨濕漉漉的，武雄踩住石塊，往擺了姿勢的傅兄劃過去，將劍使勁刺入傅兄的腹部去。
劍直接刺入傅兄的身體，傅兄一下子跪了下去。
武雄都沒明白過來，眼睜睜看著跪下的傅兄，滿是疑惑：“傅兄，你的劍呢？”
傅兄看著武雄插到自己身體里的劍，笑了笑：“武雄君，你沒看到嗎？此時此刻，你的劍就是我的劍，我的劍只用來保護弱小，當你把劍從我身體里拔出去，我的劍就是你的劍，劍不應該用來殺人，應該用來保護人。”
武雄突然對傅兄肅然起敬，他將劍拔出來，說：“我的劍就是你的劍，你的劍就是我的劍?！备敌忠呀?jīng)說不出話來，武雄湊過去，聽到傅兄斷斷續(xù)續(xù)說的話是：“我給你……跪下了，因為你今天……是真正的武士。真正的武士，是不怕犧牲的?！闭f實話，武雄沒明白傅兄最后這一句話，他過去，看到傅兄眼睛血紅，臉角上濕著，武雄覺得那不是雨，是眼淚，英雄的眼淚，是英雄拼盡最后一點力還保護不了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悲痛。他想把傅兄拉起來，他不想傅兄跪著死。
沒想到傅兄根本不是要跪著死，他跪著是為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抱住武雄的大腿，武雄剛感覺腿再一次被拽住，才真正明白了傅兄的用意。
傅兄剛才擺姿勢的時候，靠近城堡邊上，那里的城墻剛好被炮彈炸開一道口子，現(xiàn)在傅兄這樣拽住了自己的腿，是要把自己拽下中華門城堡去。
武雄恍然大悟，他現(xiàn)在是真想掙脫的，一旦掙脫，就說明自己是第一個上中華門城堡來的，他一用力，腳下的一塊石頭滑了開去，被傅兄死死拽住的武雄看到滑開的石頭，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么一塊石頭也成了傅兄的劍。
這武雄被傅兄一拽，石頭一滑，兩個人從城堡上掉下去。在空中的那一瞬間，武雄只想到四個字：同歸于盡。
這武雄被傅兄從中華門城堡上拽了，落下去了，傅兄被刺，又從城堡上落下，怕是視死如歸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欲知傅兄和這八段劍道高手武雄性命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