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7.尋
阿忠不知道翻過了多少個山頭,穿爛了多少雙布鞋,隨身的鋪蓋卷也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淋濕了,他跑到半山腰的涼亭躲雨的時候,便遇見了王婆。
王婆在涼亭擺放茶攤,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一位身著水灰色短衫的男子,疲憊寫滿了他的臉,憂愁亦籠罩周身,一路風(fēng)塵,卻被這沒頭沒尾的山雨打濕,由此產(chǎn)生的驚慌失措破壞了絕望和死氣沉沉的風(fēng)致。
阿忠遠(yuǎn)遠(yuǎn)坐在王婆對面,后者則朝他微微一笑,兩人便有了如下的對話:
“你一臉疲憊,年歲這么大了,還出來營生?家中沒有孩子幫襯嗎?”
“孩子有倆,都成家立業(yè)了,在外闖蕩,也算出息?!?p> “那你怎么還……”
“我在尋我娘子?!?p> “你娘子又怎么了?可否說來一聽?”
“唉——說來話長?!?p> “沒事兒,反正雨還不停,你先喝口茶,我們搗騰搗騰。”
“我4歲死了爹,17歲時,娘也西去。沒了依靠,也沒錢交兵役稅賦,便從軍上了戰(zhàn)場……”
“倒是個可憐人?!蓖跗乓皇诌f過茶碗,一手忍不住抹眼淚。
“從軍沒幾年,便受了傷,左手筋脈都被砍斷了,成了廢人……”
“唉——”
“回到村里,屋頂是漏的,因著長期不在家,別說被褥,就是門板都被人給拿走了。冬天,冷得直哆嗦,同行的老鄉(xiāng)看我可憐,送了我些許銅板,勉強(qiáng)維系了數(shù)日……”
“后來呢?”
“后來,遇到了逃難來到村子的小蝶,也就是我的娘子?!?p> “有了她,你就過上好日子了?”
“是??!小蝶一來,我算是重新活了過來。感覺世上,又有親人了,日子總有盼頭了?!?p> “你家娘子不是逃難來的嗎?她又怎會有錢糧來救濟(jì)與你呢?”
“小蝶心靈手巧,挖野菜,縫衣服,納鞋底兒,會做飯,會持家,樣樣都拿手,瞧!我腳上的鞋子都是她做的,雖破舊了些,卻跟腳,走路輕便得很呢!”
“她既然那么好,又怎會離家?讓你出來尋呢?”
“小蝶跟著我也吃了不少的苦。記得她生頭胎,家里窮,她沒奶水,我每日要來回兩個時辰,到山上我親姑家討一點兒羊奶,回來喂她娘倆,可她硬是舍不得吃一口,全部給了娃兒!”
“唉!做娘的都一樣。”
“可有一回,我從山上回來,卻見小蝶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地跌坐在了地上,孩子卻一聲不響地在熟睡著……“
“……”王婆一聽,頓覺不妙,卻不敢再問,只是耐心地聽阿忠講下去:
“她說,遇到狼了,她用砍刀傷了狼,保住了孩子……”阿忠大概是看出了王婆的眼神,忙解釋道:
“小蝶說的是實話,我看到了狼的腳印……”
“哦——”
“可自從那日,她便落下了病根,時常要我陪著她,說是狼會把她帶走……”
“……”王婆閃了閃眼睛,不置可否。
而阿忠卻只顧往下說:
“她怕是嚇傻了,這里落下了病?!卑⒅艺f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哦!你倒也實誠,不嫌棄她?!?p> “怎么會???沒有她,就沒有這個家!她呀!是我的性命……”
“你就兩個孩子?”
“嗯嗯!倆兒子,大郎、二郎。都學(xué)了手藝,一個開了個鐵匠鋪,一個是木匠。都像他娘,頭腦靈活。眼看著,我們的日子也越來越紅火……”
“養(yǎng)孩子的事兒,都是你娘子一手操持的?”王婆突然打斷了阿忠。
“嗯!小蝶會做買賣,而且只賺不賠。嘿嘿!我就只需在她身邊陪著,搬搬物件兒,提著錢袋兒,收收銅板……”說到這里,阿忠有些羞澀,紅暈突破塵埃,現(xiàn)了出來。
“哦!倒是有些個幫夫運呢!”
“是?。∥蚁胫?,我比小蝶大好些年歲,定是要死在她前面,便為她存了些銀兩,每日也給她些銅板,緊著她買些零嘴和好看的衣裳……誰知,她卻走丟了……”
“嗯?”王婆一時半會兒消化不了。
“那天……是臘月初,我在洗腳,小蝶就開門出去了,已是傍晚,我尋思著她大概是去院外地里的茅房了。她喜歡去那里解手?!?p> “哦!”
“等了大約一刻鐘,卻還不見她回來,我便急了,忙推門去茅房,里里外外找了個遍,還是不見人影兒。暗道:不好!”
“咋了呢?”
“她大概是走丟了。”
“以前走丟過?”
“嗯嗯!”
“那前后也就一刻鐘的時間,要追也追得回來呀?”
“唉!那天我也是昏了頭,村口有兩條道,我走了小蝶相反的路?!?p> “哦——”
“一路跑到天擦黑,越跑越心涼,問周圍的村民,都說沒看見。直到第二天,又找另外一條路,才有人告訴我說,看到小蝶往山上去了……”
“她去山上干嘛呢?”
“以前她就常常上山,爬起山來,像飛一樣,賊快賊快的!”說到這里,阿忠眼里閃著光亮,未干的淚痕劃花他風(fēng)塵的臉龐,細(xì)細(xì)看,他還算白皙。
“……”
“可我找了她近兩年了,還是沒找到她。你說,她大冬天的,沒帶一身衣裳,沒帶一點兒銀兩。餓了,誰給她吃口白面饅頭?渴了,誰給她喝口茶水?她話不多,一舉一動,只有我能懂……嗚嗚嗚……”
“她就這么消失了?不會被豺狼給吃了吧?”
“不!不會!我沒找到她的衣裳,她的鞋,她的頭發(fā),哪怕找到這些物件,我也能為她修座衣冢墳啊!”這么說著,悲痛涌上心頭,阿忠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過了良久,王婆在一邊陪著抹眼淚,而后,又為他續(xù)了些熱茶,提醒道:
“我看著你娘子不像是一般人,或許是什么仙家來報恩的,報完恩,她也就走了。你倒是細(xì)細(xì)想想,年輕的時候,是不是救下過什么?”
“……”此時,阿忠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被王婆這么一問,怔愣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
“我救過好些呢!什么灰兔啊,錦雞,土狗,猴子……”
“狐貍?蟲子啥的呢?”
“狐貍倒是沒有,它們精著呢,一般人逮不著……我最喜歡蝴蝶,后山上有一個蝴蝶谷,我常上那里去玩……”阿忠這么說著,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是說,我遇到了蝶仙?小蝶……”
“嗯!”王婆給了她一個肯定的表情。
“對啊!小蝶長得俊俏,方圓數(shù)里沒人比得過,確實稀罕……唉——這么說,我們夫妻的緣分算是盡了?難怪我給她的銅板,她一吊一吊都串好了,鎖在箱子里,我是整理鋪蓋卷兒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的……”阿忠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傾訴,落寞地看了一眼漸停的雨:
“唉,知她安生,我倒也不擔(dān)心了。但愿,如您所說……”
“人吶!相聚是緣,緣盡就散了,有緣自會相見。你呀!還是別在外尋她了,你這么辛苦,也非她所愿啊……”
“可我一輩子的樂趣就是她,沒了她,我的心也跟著死了,活著也就沒了趣味啊!”
“人,生來是孤獨的,走時多半也是獨自上路。夫妻間,不是生離,就是死別,誰也逃不過那個宿命……”
“這話是沒錯,可我舍不得小蝶受苦,受委屈……”
“人活著便是苦,受點委屈算什么?年歲大了,終是守著茍且,坐吃等死罷了。”
阿忠一時無言以對,似乎再尋下去便是無理取鬧了。
初來時的憂愁散去不少,卻新添了些空洞與麻木,少了精氣神,老了好許……
雨停了,阿忠背上行囊,與王婆道別,而后,就匆匆下山了。
他走后,涼亭閃現(xiàn)一年輕女子,望著他落寞的背影:
“娘親,您這么騙他,合適嗎?”
“這一把老骨頭,整天風(fēng)餐露宿的,你倒是忍心?”
“您不忍心,又為何阻止姐姐下山,硬是讓他們夫妻分離?”
“哼!要不是當(dāng)初,他救了我們主子,你姐姐會看上他?逢年過節(jié),還得麻煩大郎二郎帶著一群侍從去演戲?原本只是還他一個救命之恩,讓他發(fā)家致富,衣食無憂,你姐倒好,把自己搭進(jìn)去不說,一搭就是50春秋,還賴著不走了……”
“有您說得這么難聽嗎?”
“走!快回去吧!不然,你姐那個癡貨,又要搗破結(jié)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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