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官兵包圍了慶國府,火把照亮半邊天,將這座諾大的侯府沉浸在火海中。
明晃晃的刀,別在每個官兵的腰間,但沒有一個人行動,他們都在等待,等待著宮內傳下一道明確的抄家圣旨。
慶國侯府,就要被抄了。
慶國侯的長女,云清,此時卻跪在京城的另一處府邸門前。
“小姐,今晚你見不著督公,還是回去吧?!彪A梯上走下來一個太監(jiān)打扮的人,彎下身體沖著她說道。
“那我等督公回心轉意?!?p> 云清一直低頭盯著眼前白茫茫的雪地,整張臉被白雪映襯得發(fā)亮,即使被汗水和散發(fā)覆蓋,也遮擋不住臉上的肅穆堅定。
太監(jiān)急了:“我不是說了嗎,今天督公回宮復命去了,就算你跪到天亮也見不著他。再說,這是皇上的旨意,就算見著了督公,他還能再讓皇上收回旨意不成?”
她沒有起身。
官兵就要攻進慶國府,如果能找到提督林崇巖,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當年云家對大人有恩,大人可還記得?明知云家遭人陷害,大人就這么坐視不理嗎?”
她倏地抬起頭朝著緊閉的高聳大門高聲質問,眼睛寒光傾瀉,像兩把利劍挺入提督府中。
“哎呦,我的姑奶奶,別喊了!你要讓整條街都聽到嗎?”太監(jiān)急得直跺腳,就差沒直接伸手堵住她的嘴。
“求大人能見見我!求大人見見我!”
云清的聲音越來越響,也越來越顫,說到最后兩行熱淚已經止不住地流淌下來,隨著身體激動地顫抖拋落在雪地里。
她不相信今晚就是慶國府云家的落敗之夜!
明明前幾天,府內上下還在緊鑼密鼓地張羅迎春喜事,一家人還其樂融融憧憬著就要到來的新年,僅僅一夕之間,堂堂慶國侯府就要被抄了,三代襲爵的云家就要成為階下囚!
這是云家最后的希望,她還記得三年前林崇巖第一次拜訪侯府的情景,那時他稱父親為恩人,對父親是何等敬重感恩。
如果他還有一點當年的感恩之心,還有一點為人的良知,今夜就應該極力阻止這最后一道抄家圣旨的下達。作為東廠提督,他幾乎掌控了上傳下達的所有渠道,他能夠,他有權力,阻止這一切!
淚水源源不斷地從云清的兩頰滾下,一滴,兩滴,數不清的淚滴在時間的流逝中涌出眼眶,滑過她凍得通紅的皮膚,一腔熱淚在寒風中冷卻,她的心也在寒風中漸漸冷卻。
馬蹄聲,遠處突然響起了馬蹄聲!
是林崇巖,是他來了!
云清轉頭奮力睜大已經被淚水籠罩的眼睛,急切又激動地想要看清街道那頭,奔出來的馬上之人的模樣。
淚幕褪去,眼前的畫面漸漸清晰,馬上顯出的卻不是印象中那個威嚴冷峻的面孔,而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這張臉,預示了對云家最后的宣判。
“云小姐,你得跟我們走一趟。”馬上的人注意到了云清臉上的由喜轉悲,有意壓低了聲音說道:“圣旨下來了?!?p> 云清還沒接話,守在門口的那個太監(jiān)已經迫不及待地叫到:“哎呦,大人來得正好!快點把這個丫頭帶回去吧,不然她一直跪在這,我怎么和上面交代啊!”
馬上的官兵無奈地嘆了一聲,正想翻身下馬把地上的云清拉起來帶走,但見云清已經鎮(zhèn)定地站了起來。
“不用勞煩大人。我自己起來?!?p> 她的淚水凝結在臉頰上、下顎處,卻就是沒有再出現在眼眶中,心已經完全冷了,淚水再多,也不會改變現實。
“我還有一個要求?!痹魄迤届o地看向馬上的官兵,“能等我回到慶國府,和我的家人團聚之后,再把我們押進大牢嗎?”
“可以?!惫俦鴽]拒絕,這個事情,他還有權力決定。
“多謝?!痹魄迳钌钗艘豢跉?,將全部的失落與痛苦吸進了腔腹之中,用絕望把它們埋葬。
云清看向還站在一旁的太監(jiān),眼中顯出無盡的落寞,落寞之中卻還有一絲憤怒:“請告訴督公大人,我們云家,從此與他恩斷義絕。”
太監(jiān)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有些窘迫又有些羞惱,不知道該怎么接話。馬上的官兵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也沒有說話。
“走吧。”
云清朝著街道那頭的黑暗中平靜地走去,不再看太監(jiān),也不再看官兵,只是茫然地看著前方的黑暗,希望讓那片黑暗將她永遠吞沒。
官兵沒阻止她,調轉馬頭緩緩地跟在她后面。
慶國府的正廳中,云家的男女老少身上已經戴上了沉重的枷鎖,所有人跪擠在正廳中央,眼睛不約而同地緊緊盯著正前方的那把空著的圈椅。十幾個官兵站在環(huán)繞在廳堂四周,右手都扶著腰間的腰刀,也在靜靜地等待那把圈椅的主人。
兩聲咳嗽,一個拄著手杖的人從廳后緩緩進來,在眾人的焦急注視下,顫巍巍地坐在了這把圈椅上。
這人看起來才四十來歲,但臉頰已經深深地凹陷下去,把兩只褶皺的、疲憊的眼睛襯托得異常醒目。
官兵們沒有動,沒有人拿出枷鎖給他戴上。
慶國侯,軍功赫赫,驅逐過韃靼,擊退過倭寇。
他們中的很多人仍然記得,多年前在他麾下戰(zhàn)場殺敵建功立業(yè)的場景,在城門兩側舉刀歡呼迎接他的大勝凱旋的畫面。
在他們心中,敬意從未磨滅,即使這份敬意抵不過一張抄家入獄的圣旨。
“爹!”
一聲呼喊,將這個中年人盲盲的眼睛點亮了。
云清從廳外沖進來,一把沖進了他的椅子前,沖進了他的懷里。
剛剛還肅穆高傲的少女,此時卻像個孩子痛哭起來。
“清兒。”慶國侯捧起女兒的臉,用瘦長的手指輕輕擦去她的淚:“不要哭。我云家的女子,無論遇到什么事,都不會輕易落淚?!?p> 云清的牙咬著下唇,想克制住自己的流淚,但淚水越流越多,根本無法克制。
“如果...如果你還能活著?!睉c國侯的聲音也哽咽了,摩擦在女兒臉上的手指顫抖起來:“一定要好好照顧你的兩個妹妹。”
“我知道?!痹魄宓膬膳叛例X急劇地打顫,“爹你放心,我一定會的!”
“時辰到了。侯爺,得走了?!睅ь^的官兵此時拿出了鎖鏈,態(tài)度卻一直很客氣。
天牢永遠暗無天日,即使在白天也得點著火把,微微照亮陰暗的過道。
在這樣晝夜不分的地方,常人很容易迷失在時間的流逝中,分不清今朝何日,今夕何年。
云清也不知道自己在牢里呆了多久,她一直和家里的其他女眷關在一塊,父親和哥哥都被關在天牢的另一頭,是生是死,她無法知曉。
看似無盡的等待也有戛然而止的一刻。
“咯吱”,隨著牢門推開的悶響,一束亮光射了進來,在地磚上鋪開來一條通往牢房的路。
腳步聲越來越近,在云清的面前停止。
“把牢門打開,云家的一干女眷全都和我走!”
“去哪兒???”云清的大嫂尤氏瞇著眼睛顫巍巍地問道。
“皇上開恩,你們云家,男的流放,女的充官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