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司禮監(jiān)掌印
云清記得很清楚,當年是他,站在皇帝的身旁,同皇帝一道俯視臺階下剛剛凱旋回京的父親。
那時候世人還只知賈銓,不知有林崇巖。真正的權(quán)宦,僅此一人。
僅僅三年,換了天地。
賈銓在宮中多年,閱人無數(shù)早就練就了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雖然上次見到云清時已是三年前,但他還是一眼將她認了出來。
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云清,發(fā)現(xiàn)她的衣衫不再是上好的絲綢布料,裙底和鞋邊也早就染了污泥開了縫邊。他心中稍稍驚詫,但臉上毫無波瀾平靜如水,顯露著一位歷經(jīng)滄??雌迫耸赖睦险叩拿婷?。
他聲調(diào)平穩(wěn):“云小姐何故來了老奴這兒?侯爺可知道這事?”
沒想到距離抄家已過去倆月,曾經(jīng)的司禮監(jiān)掌印居然對此一無所知,僅僅是因為來了皇陵,就似與政局風(fēng)云變幻遠隔了一條江河。
林崇巖淡淡接言:“云家在兩個月前被抄了,現(xiàn)在云小姐身在教坊司?!?p> 賈銓的詫異還未染上眼眸即刻褪去,旁人看來,安之若素波瀾不驚。
“進來坐坐吧?!彼f,轉(zhuǎn)身進了屋子。
林崇巖收了傘,進了屋子,云清也跟著進去。
屋里只有一扇開得很小的窗戶,平??v然是白天,日光也透不進來多少,更別說這時已是烏云密布的陰雨天氣,屋里唯一的一盞油燈只能微弱地照亮方桌前的一小塊地方,云清也只能看清這張方桌的所在。
其余的,就要靠昏暗中的眼力和猜測聯(lián)想了。
賈銓和云清面對面坐在桌邊。
林崇巖端來床頭一個茶壺和茶碗,在油燈下斟滿了茶水,端給賈銓。
這一系列的舉動,恭恭敬敬。
賈銓雖然衣衫襤褸佝僂著身子,面對著林崇巖卻毫不拘束,從容接過茶碗飲了下去。
“慕白啊。”他喚道:“難得你還記得我這個不中用的老東西,只是今日為何把云小姐也帶過來了,路途遙遠,又下了雨,可別累著了云小姐。”
“我不再是什么云小姐了。”云清先開了口:“公公不用再這么叫我。”
她摸了摸懷中的琴,微笑道:“我想林督主是想讓我給您彈彈琴解悶。”
當年賈銓還在司禮監(jiān)時,便能彈得一手好琴曲,精通音律琴藝高超,民間都傳他學(xué)著高俅踢蹴鞠取悅皇帝的技法,靠著這些奇巧淫技,才穩(wěn)穩(wěn)坐上的大太監(jiān)的位置。
如今林崇巖把她帶到這兒,她又見著了皇陵深處的賈銓的孤寂清苦處境,她被帶來的目的也就不那么難猜了。
賈銓笑瞇了眼:“那可折煞老奴了。”
七弦琴被橫置在桌上,借著昏黃的燭光,云清細長的手指尋著琴弦。
賈銓的灰白發(fā)從耳邊垂落在她的指上,是他盡力睜大昏花的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這把古琴。
“真是把好琴啊。”他點點頭,抬眼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林崇巖。
林崇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云清的指尖,看著她的手在琴身上流動。
賈銓的目光深深,繼而垂下端詳云清專注的側(cè)顏。
一曲畢,云清抬頭笑眼盈盈地望向賈銓:“抱歉,實在是我平常疏于練習(xí),剛剛在公公面前班門弄斧,還望我的生疏琴藝不會叨擾到您?!?p> 賈銓擺擺手:“云小姐的琴藝高超,能聽見小姐的琴曲是老奴的榮幸,又怎會說是叨擾?”
他皮肉松薄的手輕輕拂摸琴身:“老奴有個不情不請,云小姐可否將這把古琴放在老奴這兒一二個時辰?”
這把古琴讓他想起了曾經(jīng)的自己所具的閑情雅致,在皇陵太長時間,生活清苦,讓他險些忘了往日的榮華。
云清頜首,讓賈銓花白的垂發(fā)后,一張褶皺的臉上綻出笑容。
“慕白?!辟Z銓接過古琴,在昏黃燭光下細細端詳品鑒,低頭喚林崇巖:“你陪云小姐出去逛逛吧。外面下著雨,別讓云小姐淋濕了。”
林崇巖是他一手帶大的,他只需一眼,就知道這個徒弟想做什么。
他們這號人,是不能有什么奢望的,這是他一直以來秉持的觀念,這個觀念,也早早傳遞給了自己的得意弟子,深入了心。
只是賈銓也不能完全控制林崇巖的想法,若是他真的決定做什么,也只能隨了他。
人之常情的事情,誰能掌控?
林崇巖恭敬地站著,只是語調(diào)平穩(wěn):“徒兒晚點回來?!?p> 屋外春雨細柔,落在臉上如清風(fēng)拂面,只在兩頰留下濕潤的痕跡。
云清剛出門,油紙傘就為她遮住了細雨,只有遠處無邊荒蕪?fù)恋叵噙B的低壓烏云留在眼簾。
林崇巖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去那邊山丘上走走?!?p> 云清下意識地手上使力往外抽了抽。
“我是不是說過,不要隨意甩開我的手?”林崇巖皺眉:“這路上坑坑洼洼,我可是怕云小姐你一個不小心就陷到了泥里弄臟了衣裙?!?p> 云清輕微忿忿地一笑:“那可要多謝大人。我只是覺得您手上的扳指有些硌人?!?p> 她拉起林崇巖的手,用指尖點點他拇指上的那枚扳指,然后把它從他指上慢慢地旋了下來,放在了自己的掌心。
乳白色的光澤在玉戒上流動,她看了一會兒,把它揣進了懷中。
“要是大人不介意,就先把它交給我保管,沒了它硌我,我自然不會甩開您的手。”
她斜著頭訕訕一笑,回手用力握緊了林崇巖的右手。
偏要將他的虎口握出一道紅印來。
“云小姐用的力氣太大,握得人生疼?!绷殖鐜r側(cè)目淡淡說道。
云清沒松勁:“是大人非要拉我的,怎么?現(xiàn)在又怪我的手勁太大了?”
你自找的。
她一步一個腳印向山腳下走,她受夠了每次被林崇巖大步流星拽著走,這次,她有心要走在林崇巖前面。
身后的林崇巖一只手打著傘,一只手被她拽著繃在半空。
“云小姐不想問問我為什么想帶你來這兒?”他問道。
云清頭也不回:“不想,大人的想法我從來都摸不透,所以我不會去想這些有的沒的,大人把我半路攔下來,那我就乖乖跟隨。”
林崇巖悶笑:“說白了還是覺得我有?。俊?p> 云清道:“那晚是我口無遮攔,還請您當我從沒說過這話,不要生氣才是。”
她已經(jīng)走到了山腳下,再往上走就是布滿枯木的黑壓壓的山林。
她停了步,抬頭望了一下向上隆起的斜坡。
林崇巖跟到了她身邊,側(cè)過臉望向云清,語氣輕輕:“你是不是還在因為賜婚鄭緒誠的事生氣?”
“我是生氣。”
林崇巖的頭轉(zhuǎn)了回去。
然后云清補充道:“不過我不是因為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