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毒酒
山丘并不很高,走了一會,云清就到達了山頂,從上往下眺望,正好可以看到整個皇陵的景象。
她找了塊巖石坐下,收了傘,茫茫地望著山腳下賈銓所住的那排屋舍。
林崇巖的黑色罩袍在荒地上緩緩移動,他回到屋舍進去,黑色的身影就消失在她的視野中。
“慕白啊?!?p> 賈銓喚著林崇巖,燭光下,他的臉湊近膝上安放的七弦琴。
“真是把好琴啊,就算當年在宮里當差的時候,我也很少見過這么好的古琴?!?p> 林崇巖取下紗帽,坐下來回道:“這是云夫人的遺物,云家被抄的時候,流落到了市場又輾轉(zhuǎn)到了我的手上,我就正好贈還給云清了。”
賈銓贊嘆地點頭,依依不舍地把琴放回了桌上,他雙手撐在兩膝上,怔怔地看向面前的一杯酒。
白瓷酒盞中盛的那一汪清酒是他的末路。
“我要謝謝你,還能讓我再看到這樣美好的事物。只可惜我不能親手把琴還給云小姐了,麻煩你代我歸還?!?p> 林崇巖回答:“好?!?p> 賈銓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食指,沿著酒杯杯緣滑動,清酒上映出他指尖的倒影。
兩人面對面坐著,一時無話。
靜默許久,賈銓開口:“慕白啊,有一句話我想勸你?!?p> 師徒相知,林崇巖知道他想勸什么,只是望著酒盞淡淡言道:“我只是路上偶遇她,順便把她帶過來?!?p> 賈銓笑笑:“你不用和我解釋。我只想說一句,咱們這號人,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情。”
林崇巖也把雙手撐在雙膝之上,緘默著。
賈銓又道:“以你的身份,在宮里隨便找個宮女做對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不應該總是貪戀一個宮外的女子。之前她是侯府小姐,看不上你,如今她家被抄,只會恨你,你把這種人留著,早晚有一天會死在她手上?!?p> 林崇巖盯著賈銓留在杯口的手,雙目放空了,低喃道:“不會?!?p> “不會嗎?我當年教你時,也沒想過如今會死在你手里。人,還是不要太自信?!?p> 燭光閃了閃,賈銓和林崇巖眼眸下的暗影同時變幻了一下。
賈銓突然悶悶地嗤了一聲,放開了罩在杯口的手掌,悵然笑道:“算了,是我這個老奴才多了嘴。三年前我就勸過,同樣的話,再說一遍又有什么意義?”
他拿起酒杯,端在唇前停了:“多謝你盡力留我三年性命,到了他不想再知道世上還有我這個人,逼你就范的時候,你才過來殺我。
只是,好歹我在宮里做了十來年的掌印,你可不能只做短短幾年,就落得個和我一樣的下場。
可得以我為鑒啊,比我更狠心,更決絕,才能守住今天的位置?!?p> “自然?!绷殖鐜r緊緊盯著賈銓手中停滯的酒杯,眉頭不由地也輕顰起來:“要不然為什么親手會給師父帶一杯毒酒來?”
賈銓呵笑一聲。
多年前剛剛帶林崇巖進王府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時候,林崇巖還只有他的一半個頭,長得瘦瘦小小,因為害怕說話也不利索。
是他,把這個才只有七八歲的小娃娃領(lǐng)進王府,也是他,給這個娃娃取了一個意義深遠的名字替代了原本那個土里土氣的姓名,同樣是他,帶他一步步走到今天。
只是到了最后,也是這個自己親手帶大的小徒弟,會來送自己上路。
師徒恩情,最終還是要被那個人逼迫著親手撕碎。
他不怪林崇巖,這就是他們這號人的歸宿,他是,林崇巖也會是。
“可你還不夠心狠,做的也不夠絕,否則又為什么要留云小姐的性命?”賈銓又呵笑了一下。
酒杯一動,杯口送入他的唇間,讓苦辣的清酒浸潤咽喉。
賈銓不適地皺皺眉頭,多年滴酒不沾讓他不太適應突如其來的酒味。略皺眉之后,他的臉龐又舒展開,平靜地看向林崇巖。
“我還是那句話,人,還是不要太自信?!?p> 云清坐在山頂?shù)氖^上,看著天邊烏云漸漸散去,落日在云邊暈染一層橙紅。
“你一直在這坐著?”黑色的罩袍擺動在云清的視線中,是林崇巖上了山站在她身旁。
云清松了踏在石上的腳,換了坐姿直起腰,顯然剛剛回神。
“對,坐這兒看山下的皇陵看得清楚?!?p> “皇陵有什么好看的?”
云清的目光失神了一刻,無奈悵然染上眼底,她苦笑道:“有啊??茨銖馁Z公公的屋子里出來的時候停了一刻,也不知道是在悼念還是在愧疚。光是這點,就讓我想了好久。”
原來云清早就猜到自己來皇陵的用意。
“還想在這兒再呆一會兒?”林崇巖也無意遮瞞,只是頓了一下就轉(zhuǎn)了話題,也跟著坐在云清身旁。
云清低頭從衣服中取出玉扳指,放到了林崇巖攤開在兩腿之間的蔽膝上?!斑@東西還給大人?!?p> 林崇巖拿起扳指,握進掌心。
兩人面對著漸漸走出云端的落日,看著余暉在山下的貧瘠荒地上灑落的金光。
云清打破了沉寂,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叫賈公公師父,想必是在他身邊做了很久吧?!?p> 林崇巖頜首,倒是很坦然:“從我八歲入了王府起,就跟著他,字是他教我認的,做奴才的道理也是他教的,就連我的姓名,也是他給的?!?p> “真的?”云清有些好奇:“那你原名叫什么?”
“大字不識一個的種地人家生出來的孩子,能起到什么好名字?我怕說出來要惹你笑了?!?p> 哦。云清心中明了,估計就是什么狗蛋,大牛,二三四五之類的名字,這些名字和現(xiàn)在深沉陰鷙的林崇巖放在一起,沖突感的確很強。
她挺好奇出生在鄉(xiāng)村的林崇巖為什么會在八歲時入了王府,斷了子孫根成了太監(jiān),不過她沒開口詢問,因為這事免不了會讓他臉上難堪。
最終她問了另一個問題:“那他給你起現(xiàn)在這個名字,又是什么用意?”
林崇巖瞧了她一眼,沉默良久。
云清以為這又觸及到了讓他難堪的那個事上,回過臉沒再繼續(xù)詢問。
林崇巖沉思了一會問道:“你說說,若是過了幾百年,史書上會如何評價我?guī)煾???p> “自然是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皇宮大太監(jiān),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受過無上的榮華富貴...”
“不是。”林崇巖打斷她:“我是問,除了這些,對我?guī)煾高@個人,會要如何評價?”
云清愣了愣,她想不出來除了剛剛所說的這些,她還對賈銓有過什么其他了解。
“應該和你一樣,畢竟你是他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你能狠心殺了他,想必他也狠心殺過對他有知遇之恩的人。那史書怎么評價你,就會怎么評價他?!?p> “他和我不一樣?!绷殖鐜r垂首戴上扳指,細長的手指將它轉(zhuǎn)正了位置:“若是我來寫史書,我會說他雖有權(quán)勢卻不敢大肆,為人正直,敢于諫上,我等奸佞不可望其項背!”
云清歪著頭,莫名愕然。
林崇巖側(cè)顏瞧著云清,淡淡一笑,伸手湊近她怔住的臉龐,玉扳指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滑了一道,把她的思緒拉回來,她退開臉龐,手一揮打落了林崇巖的細長手指。
“別碰我?!彼吐暳R道。
林崇巖仍帶著微笑,站起身說道:“回去吧。我送你回教坊司?!?p> 臨走前,他瞥了一眼山石林木。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身若等閑,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他的名,他的字,想來真是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