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白刀子進
“林...林崇巖?!?p> 云清的聲音顫抖得厲害,眼里透出無與倫比的震驚與絕望。
林崇巖坐在船艙里一個凸起的地方,兩條腿弓在身前,支撐他放在膝上的胳膊肘。他的一只手從膝上垂下來觸及放在身旁的琴囊,指尖沿著琴囊帆布上的波紋折痕輕輕滑著。
見到云清震驚無措的神情,他沉沉地哼了一聲,陰惻惻地只說了一句。
“官妓私自出逃,按照律法,當斬?!?p> 話說得很平淡,也很慢,在云清聽來卻如五雷轟頂。
她停在艙口,咬著牙問道:“我家人呢?”
林崇巖歪著頭瞧她:“你是不是先得給我個解釋,一個官妓,怎么就敢私自出逃?”
云清上前兩步:“我問我家人呢。”
林崇巖站起來,更沉了聲音,仍舊說著自己的話:“我說過,你別想著離開。留你性命的人是我,幫你弄下來沈盛的人是我,讓你能在教坊司平安過活的人還是我!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給我好好呆著,你都做不到,都非要和我對著干?!?p> 他越走越近,一把抓住云清的胳膊把她的手抬起來橫在兩人之間。
力道很大,云清能明顯感到他的手指在她的皮膚上按出的褶皺。
但是她再也感覺不到身體上的疼痛,她現(xiàn)在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眼前這個逼近的人身上。
“你覺得這是對我的恩惠是嗎?你把我家人打入大牢,狠狠地踩上一腳之后,隨手施舍了一點恩惠,我就要跪下來感謝你,隨便你玩弄?”
云清紅了眼,緊扣貝齒惡狠狠地盯著戴著宮帽的那張瘦窄的面孔。
“我不是你的貓兒狗兒,難道就因為你一時好玩留了我的性命,我就要感激你,感激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奸臣!”
她使了渾身的力氣推開林崇巖,把他退離了兩步。
“我最后一次問你,我家里人呢?你把他們帶到哪兒去了?”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很害怕林崇巖一開口,說出的就是不好的結(jié)果。
她想的是要帶她們出去,卻偏偏把她們帶進絕路。
如果真的無法回頭,她不會原諒自己,那只能隨她們一同下陰曹地府,代她們?nèi)ナ藢拥鬲z,才能贖罪。
黑紗宮帽下,林崇巖的臉色陰沉下來,他注視云清漲得越來越紅的臉以及噙出的淚水,回答:“自然是被我扔到河里去喂魚了?!?p> “什么....”云清的心重重地沉下去,沉到河底,被泥沙掩埋。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彼臏I水溢出來。
“因為我殺人不眨眼?!彼卮稹?p> 淚珠越來越多,云清心痛難忍,幾乎是要暈倒一般,她踉蹌了一下,跌坐在地,整個頭埋進了臂彎中。
林崇巖抬頭望了一眼遮住船艙的艙簾,好像能透過簾幔望到遠處的河面一般。
他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點悵然苦笑,胸膛中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至于嗎?都不用腦子想想,他如果真的把她們?nèi)雍永锪?,還至于巴巴地過來等她嗎?
林崇巖蹲下身,伸手撫上云清壓得低低的云鬢,突然感到手掌下的那顆低垂的頭顱猛地抬了起來,接著他眼前映入了一雙布滿血絲通紅的眼,如同惡狼一般要朝他撲過來。
一只短小精悍的匕首赫然從他的眼底劃過,就要朝他脖頸上刺過來。
這個速度和力道,絕非柔弱女子所能做到。林崇巖一瞬間明白了,云清為什么敢?guī)е胰霜氉躁J出京城。
匕首直挺挺地刺向林崇巖,是云清寄托了全部的恨意,要讓日夜輾轉(zhuǎn)心間的憤恨從刀刃上迸發(fā)殆盡。
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間,她看到林崇巖的身子疾速地往后退去,很快就脫離了她手臂所能觸達的距離。
林崇巖也并非什么文弱之人,能坐上東廠督主的位置自然也是身懷絕技,云清的這一刺他完全可以輕易躲避,隨著刀尖落空,他也在一瞬間從地上站起身。
但是云清并沒收手,緊接著身體向前一沖,就在林崇巖起身的同時,將匕首向前遞出,再一次撞向林崇巖。
這一回,她的匕首停在了玄朱色的宮服之前,被一雙手緊緊抓握住,刀刃盡數(shù)沒于手中,再看不到刀尖觸達的情況。
羊脂玉的扳指扣在匕首刀柄,握在云清的手背上。
“你太心急了?!绷殖鐜r低頭看著腰間,淡淡說道。
云清的刀再無法前進一步,她終究還是沒能殺了這個人。
一顆豆大的淚珠從她的眼眶中溢出來,滴下來,在兩人之間滑過一條亮晶晶的珠線。
林崇巖抬起眼皮看她通紅絕望的眼睛,有些戲謔地說道:“我只是逗逗你,怎么你還當真了,也不用腦子想想上來就要殺人?!?p> 云清驀地抬起頭:“林崇巖你...”
手背上硌著她的那只硬硬的玉扳指挪開,云清再次低頭看去,是林崇巖攤開了手,雙手之下,露出沒入腰身的半截匕首。
鮮血,從宮服里一點點滲出來。
云清以為自己未能傷他分毫,但她猜錯了。
云清怔怔地看著鮮血不斷流出來,順著匕首浸濕她的手指,她抽刀不是,不抽也不是。
林崇巖淡淡一笑,似乎不覺疼痛:“你家里人已經(jīng)安頓好了,放心,沒送回京城,也不會讓官府收押她們,你既然帶她們出來,就沒有回去的道理?!?p> “你...你為什么這么做?”云清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繼續(xù)殺他,只能僵在那里怔怔地問出來。
林崇巖伸手捧過云清的臉蛋,掌上的血漬也沾上她的臉頰,但他仍舊輕輕捧著,把她的臉往自己眼前放了放。
“你說的不錯,是我把你們投入的大牢,算是我欠你們云家的。”
然后他回手放回腰間,把云清還抓著刀柄的手輕輕松開,支撐著身后的艙壁慢慢坐在地上。
只過了這么一陣,鮮血已經(jīng)染濕了腰帶,順著蔽膝向下在大腿的衣擺上劃出一條血線。
林崇巖抬起眼皮瞧了一眼站在原地的云清,說道:“還不過來幫我看看傷勢?我要是真的死了,你可就找不到你家人了?!?p> 像是經(jīng)過了心理斗爭做了決定,云清蹲下身,先是情感復(fù)雜地看了林崇巖一眼,又垂眼顰眉凝視還插在他腰間的匕首。
“不敢拔?”林崇巖身子后仰靠在艙壁上,嘲弄式地問道。
“拔了會大出血嗎?”
林崇巖輕輕嗤了一下,說道:“云小姐自學(xué)了殺人的功夫,卻連人體構(gòu)造都沒好好研究過?!彼噶酥傅侗?,又道:“幸好匕首短刺得不深,不然你拔出來,我真的會死。”
云清略輕松了些地點點頭,伸手握住了刀柄,用力一拔,將匕首從林崇巖的身體中取了出來。
匕首落在地上,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云清的身子稍稍軟了軟,剛想給林崇巖止血,就看到他已經(jīng)解開了束在最外圍的腰帶,身上的衣服順勢松開,將里衫顯出了半截。
“你見過有隔著衣服止血的嗎?”他搖搖頭一副拿她沒辦法的表情。
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涌,林崇巖的額頭上漸漸滲出細汗,他想繼續(xù)敞開外衣露出里衫,也沒了力氣。
試了兩次,他終于無可奈何地放開手,歪頭看著還在緊緊皺眉旁觀的云清,用命令式的口吻:“幫我止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