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竹剛剛把包子吃完,忽地只見街角一陣騷亂,幾個身穿盔甲的士兵騎著戰(zhàn)馬從遠處慢慢踱過來,身后跟著幾個平民打扮的年輕健碩的男人。綠竹只聽旁邊一個賣果子蜜餞的,和另外一個賣女人花釵胭脂的人低聲議論說:“這是皇帝又要去打蒙古人了。”
“唉!”那個賣胭脂的老頭嘆了一口氣說,“這已經(jīng)是第四次了,我的兩個兒子都被征去打仗了,再也沒回來……”老頭說著,一張似枯樹皮一樣皺巴的臉浮現(xiàn)出一絲蒼涼,卻沒有太多悲傷??赡苁茄蹨I早已哭干了吧。
“誰說不是呢,我原本是山東人,靖難時跟著鐵鉉將軍守衛(wèi)濟南城,我就站在城墻上,眼睜睜地瞧著當今皇帝差點被鐵鼎軋死。那個時候如果……唉!估計就不會有這么多仗要打了。我沒兒沒女,老婆也在靖難中死了,光棍一個。后來我也被征去打蒙古人。要說蒙古人的騎兵真是嚇人,我死里逃生,一條腿卻廢了?!绷硗饽莻€賣果子蜜餞的老頭也說著,卻像在述說另外一個不相干的人的事情。
年深日久,往事便如陳在箱底的舊衣服,翻一翻,帶著舊日灰塵的味道,卻沒有了可以撩人心弦的艷麗與顏色。
綠竹聽著,對于蒙古人不由更加恐懼了。這時那一隊騎兵已然踱了過來。兩個老頭趕緊閉了嘴,裝模作樣地招攬生意,不向那些軍士看上一眼。
奇怪的是,領頭的那個軍官模樣的人騎馬踱到這邊卻停了下來。綠竹瑟縮在墻角,抬頭向他望去,那個人的目光也正望向綠竹。
“今年多大了,小伙子?”那個軍官顯然將綠竹當成了男孩兒。此人大約三十多歲,長著一張白凈的面皮,面目也很是俊朗,只是軍旅當中起居不便,臉上的胡須顯然有好多天沒有刮過了,像在下巴和兩頰抹了一層黑炭。
“十四歲。”綠竹小聲回答。說完,便羞澀地低下頭。
“你和我們走吧,不用再在這里要飯了。”軍官朗聲說道。
綠竹臉上立刻泛起驚恐之情?!拔也灰ゴ蛎晒湃??!?p> 她說完這話,那位軍官,包括軍官旁邊的士兵和被征來當兵的小伙子都像聽到了笑話一般,哈哈大笑起來。
綠竹驚疑地望著他們,用雙臂使勁抱著自己的身子,似乎想將自己縮成一團,直縮到墻角里去。
“不用害怕,不會讓你去打仗的,你就在后面幫我們洗洗衣服,做做飯就好?!卑變裘嫫さ能姽傩α藘陕?,看到綠竹害怕的模樣,又和藹地沖她說道。
“哎呦!他不去打仗多可惜呀!蒙古人肯定怕他怕的不行呢!”另外一個焦黃面皮的軍官打量著綠竹瘦小的身體,開玩笑說。
“你不用害怕,他們在和你開玩笑。放心,不會讓你去打仗的。”白凈面皮的軍官見綠竹一臉驚疑,又溫和地勸道。
“有飯吃嗎?”綠竹緊緊地盯著那個軍官,小心翼翼地問。
“放心,肯定能讓你吃飽?!?p> 綠竹只覺得那個軍官的臉上似乎放著光,讓人無比信任。她輕輕點了點頭。
綠竹和那些高大的小伙子,一起跟在兩個騎馬的軍官后面。她顯得更加瘦小了。只聽那個焦黃面皮的軍官說道:“瞬卿,你怎么招了這樣一個還沒有成年的瘦小子,就他那樣子,就算讓他煮飯,我都怕他自己會掉進鍋里去?!?p> 白凈面皮的軍官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那個焦黃面皮的軍官哈哈笑道:“你肯定是見那小子長得清秀,軍中寂寞,想找人做個伴……”
那白凈面皮的軍官似乎有些恚怒了,沉著臉說道:“我可沒有那龍陽之癖?!彼D了頓,又道,“這次征討瓦剌,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那孩子也是可憐人,身單力薄,只能靠乞討為生,說不定哪天就餓死了。能救一個是一個吧!”
綠竹就這樣和那個白面軍官一起到了軍營,負責洗衣做飯等一些雜務。她后來才知道,那個白面軍官叫做陳懋,在軍隊里擔任參軍。相熟的人都喊他瞬卿。綠竹搞不清這個軍隊中到底有多少人,她從來都未望到過軍隊的盡頭,只遠遠望見過黃色的大纛,有人告訴她,那是皇帝的儀仗。
綠竹隨著軍隊一直向北走,天氣越來越冷,周圍的景致也越來越荒涼,他們走過枯黃的草原,趟過冰冷的河水,來到一望無際的大漠。綠竹從未見過這等景象,只覺天地仿佛都連在一起,而自己渺小的,就仿佛腳下的一粒沙。
這天,她正在生火做飯。偌大的鐵鍋中熬著玉米渣子粥,裊裊的香氣伴著“咕嘟咕嘟”的聲音自鍋中飄散出來。綠竹套著一件肥大的棉質(zhì)軍衣,拿著一根又長又粗的鐵杵,不停地在鍋中攪著。她站直身子,也才比那口鍋高出一個頭,因此不得不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嚴冬的天氣,綠竹的額頭卻已然滲出汗珠。
忽地,綠竹只見眼前一片騷動,在前面休息的士兵嘩啦啦跪了一片,綠竹身邊其他做雜務的人也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跪了下去。綠竹見狀,忙從石頭上跳下來,屈膝跪下,雙目卻疑惑地向前方逡巡著。心中默想:難道是皇帝來了?
綠竹卻沒有見到皇帝,只見一隊鐵甲鋼盔的人馬擁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騎馬走來。那孩子也穿了一身小小的盔甲,卻是金黃色的,在午后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直刺得綠竹有些睜不開眼。金光的籠罩下,那小小的孩童卻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人一般。他騎了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從靈動的雙眼和油亮的毛發(fā),便知神駿非凡。綠竹去看那孩子的臉,只覺得有些面熟。
“這是誰啊?”綠竹小聲地問平時和自己一起做飯的秦婆婆。那秦婆婆原有兩個兒子,一個死在靖難之役,一個在上次皇帝親征蒙古時落下來殘疾。這次官府又來征兵,要征派在秦老頭身上,婆婆無奈,只好代夫從軍。她對官府說:“我家老頭子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怎能打仗?倒是我還能幫軍爺們做做飯,洗洗衣?!本瓦@樣,秦婆婆告別了老伴和兒孫,只身來到軍營。只是這一別,不知是否還能再與親人見面。
“那是皇太孫呀!”秦婆婆的語氣中充滿惶恐與敬重。
“皇太孫?是皇上的孫子嗎?”綠竹又仔細地看向那高高在上的神人一般的孩子。只見他白凈細膩的面皮,清秀的五官,神色雖然溫和且掛著稚氣,卻也透著威嚴。綠竹越發(fā)覺得那孩子眼熟?!芭叮拿佳鄣故呛蜐h王府的那個冰一樣的小王爺有些相似?!本G竹心中恍然,“只是小王爺?shù)钠つw是黝黑的,而且神色也遠沒有這位皇太孫那樣親切。”
綠竹又向那孩子望去,腦子里突然劃過一道閃電:“不,是那蒙古人懷中的畫像。那畫像畫的不正是眼前的這位皇太孫嗎?”綠竹當時在驚慌之中,只向那畫像瞟了一眼。因此并未能立刻想起,直到想到小王爺,再想到漢王府,這才記起那日被鮮血染紅的畫像。
“但是,那個蒙古人為什么會有皇太孫的畫像呢?”綠竹心里無端地掠過一絲寒意。她只顧得猜想皇太子與蒙古人的關系,卻不想,在不遠處,有一個白衣少女正凝望著她。
李玥柔
簡單補充介紹一下文中提到的鐵鉉將軍,因為此人也是故事背景之一。 鐵鉉,字鼎石,明朝初年名臣,官至兵部尚書。靖難之役中與都指揮盛庸一同守濟南。朱棣攻濟南三個月不得,便陰謀掘開黃河大堤,引黃河水灌城。鐵鉉以詐降之計,誘殺朱棣,派壯士暗在城門上置千斤閘,又派城中百姓長者到燕王大營跪伏請降。燕王朱棣不知是計,聞言大喜,自己高騎駿馬,大張黃羅傘蓋,只帶數(shù)騎護衛(wèi),過護城河橋,徑自入城受降。城門大開,朱棣剛進城門,眾士卒高呼“千歲到“,預先放置在門拱上的鐵閘轟然而落旋即砸爛了朱棣的馬頭,朱棣才知中計,忙換馬急返,方得幸免一死。 朱棣登基后,鐵鉉對其罵不絕口,立而不跪。朱棣使其面北一顧,終不可得。憤怒的朱棣令人割下鐵鉉的耳朵、鼻子,煮熟后塞入他口中,問他滋味如何?鐵鉉厲聲說,忠臣孝子的肉有什么不好吃?鐵鉉仍不屈服,受磔刑而死。 鐵鉉遇害后,妻女被沒入教坊司,兒子被發(fā)配戍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