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林力找不到表哥的理發(fā)店了。
二十二歲的林力，大學(xué)畢業(yè)半年有余，是村里人口中名副其實的“鐵飯碗”，著實給父母長了臉。
“老林吶，你就等著享福吧！你兒子可算給你長臉啦！”村里人見到林父就夸，說他養(yǎng)了個有出息的兒子。
“嗨，娃才剛從學(xué)校出來，往后事還多得很呢！”
“還有啥事，工作定了，媳婦有了，還有啥事？”一伙人哄笑，說林父不知足、心沒底。
白廟安然佇立了幾十年，外墻壁已經(jīng)泛黃，石橋下的小溪仍不分晝夜地流淌著，只是少了“小朋友”折騰的支流已近干涸，在冬日陽光的恩澤下，偶爾可以瞥見星星點點冰渣子的痕跡。
“林子，這是你姐姐。”父親滿眼愧意。
林力有些懵，原來自己還有姐姐，那般親近。
可陌生的姐姐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時，雖然強(qiáng)帶笑顏，看得出她并不幸福，她指著身旁的人對林力說：“喊他姐夫，姐結(jié)婚了。”
兩天里，從父親哀婉的眼神和母親無聲的嘆息中，林力已經(jīng)讀懂了姐姐的身世，花兒一樣的姐姐，要不是寒春，怎會這般憂傷？
他想起兒時的無邪時光，要是多了姐姐，該有多美。
時光從指縫漏下，手指一片血紅，林力感到誰在拍他肩膀，一回頭便看見了姐姐。
她露出淺笑，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唇齒動了動，喊了林力的名字。
“嗯，姐。”林力答，跟著淺笑。
母親坐在灶前，炊煙裊裊，林力走到她身旁，母親正偷著抹淚，她說，煙嗆了，灰進(jìn)眼睛了，還說，去跟你姐說說話，將近二十年了都。
可林力始終沒有太多話語，他問姐姐，你怎么就結(jié)婚了？語氣有點生硬，聽著心疼。
她仍是淺笑，說這都是命，人是不能左右命運(yùn)的。
“不，命是可以改變的，姐?！?p> “或許吧?！?p> 父親說女婿不錯，個兒高，勞力好，人憨厚。母親仍然偷偷落淚，她說父親永遠(yuǎn)看不見女兒眼中的痛。
可深夜，父親明明也在抽泣，像大孩子一樣哭，淚水打濕枕頭，他知道女兒為了報恩，旁人的養(yǎng)育之恩。
林力暗下決心努力，他感覺虧欠，想盡力彌補(bǔ)什么。
隆冬的寒意迅速深入人心，盤旋的幾片落葉順著小廟無可奈何地落下又飛起，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像折翼欲醉的天使，像傷痕累累的精靈。
葉子無奈地飄飛，它們將墜向何處無人知曉，誰又能預(yù)知它們的安身之所？
現(xiàn)在，林力明白了父親為何總在提到姐姐時嘆氣，哀怨，低頭。
他想到童年，天空一片瓦藍(lán)，大概萬里無云形容的只是兒時的天。那時，陽光總傲慢地考量著萬物，林力會抬頭盯著陽光直視，直到眼睛劇痛，看不清萬物。他聽村里老人講太陽已經(jīng)存在了數(shù)不清的年代，人們稱其為“太陽爺”。在村里，只有亙古不滅，法力無邊的神才能被尊稱為“某爺”，林力就疑惑，為什么“太陽爺”可以經(jīng)久不滅，它是否真的具有無邊法力？
如果這樣，那就請您賜我個美麗的姐姐吧！
四歲，對那個年代的多數(shù)孩子，尤其是農(nóng)村孩子，仍然處在玩泥巴、抓蟲子、為狗尾巴草打鬧的年紀(jì)。有姐姐或者哥哥的小伙伴總比林力資源豐富，他們甚至可以在瓶子里裝著河里抓的小魚炫耀，拿著大把大把的百合花丟來丟去，偶爾還拿些林力從未見過的“稀罕玩意兒”。
林力便不服，他找父母哭鬧，也要在瓶子里裝上小魚，也要大把大把的百合花，還要那些自己沒見過的“好玩兒的”。其實，他更想要個能陪自己玩兒的姐姐，哥哥都黑黑的，只有姐姐可以打扮得花兒一樣，而且可以保護(hù)自己，還能幫他抓魚、摘百合花、采野果子，哪怕沒有“好玩兒的”，也該是極好的。
這樣的想法除了對其他有姐姐陪玩的伙伴的艷羨，還在于一次意外，這意外便是在某個風(fēng)清氣爽、金色迷茫的午后，阿姨帶著表姐的突然來訪。
林力正在野地里和一群伙伴兒和泥巴，興致勃勃地玩著“蓋房子”的游戲，滿臉、滿手、滿身都涂滿了黑色、黃色的污泥，像個花臉貓一樣。直到母親喊他，才喵嗚喵嗚地往家跑，看到家里有客人，本能地一溜煙鉆到了母親身后。
“你看這娃，弄得跟在泥地里打了滾兒一樣，來，叫阿姨，這是姐姐?！?p> 林力照做，趕忙跑到門前的小溪里褪去“花臉貓妝”，還在母親的嗔怪中換了身干凈衣裳，他坐在姐姐不遠(yuǎn)處，大概靜若處子動若脫兔該是描寫小孩子的吧！不久前還跟個花貓一樣到處亂竄的林力現(xiàn)在卻只是靜靜地坐著，一眼不眨地看著眼前這個比別的小伙伴的姐姐都要漂亮的姐姐。
要是她可以一直陪我玩兒就好了，往后我不光瓶子里有小魚，手里有百合花，還有個漂亮的姐姐，想來就美。
長長的黑發(fā)，明亮的大眼睛，還有像羽毛一樣溫柔的眼睫毛。姐姐睡著的時候呼吸很輕，均勻得像是美妙的音符，不像父親那樣鼾聲四起。這大概是林力在此之前聽到的最文雅的呼吸聲吧！
所以那天下午，他哪兒也沒去，只是守在姐姐身旁，聽她呼吸，像是在欣賞音樂，天籟一般的音樂。
隔一會兒，他就喵嗚喵嗚地叫，然后躲在椅子后面，姐姐眼也不睜地說：“別鬧，睡覺呢，林力?！?p> 后來，林力還是“陰謀得逞”，阿姨好像有急事，讓姐姐留在這里，說是過一段時間再來接她。
姐姐那時怕只有七八歲吧，阿姨趁她睡著時悄悄走掉的，還叮囑林力等她走遠(yuǎn)了再告訴姐姐，林力點頭，又搖頭，小不點兒哪里知道大人的世界，只是他暗自高興，想著可以讓姐姐帶著玩，也就不去喚醒眼睛躲在羽毛下的姐姐了。
不知是為什么噩夢驚醒還是姐姐與阿姨心有靈犀，沒等林力喊她，姐姐就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孤身一人，她也哭，蜷縮在角落里哭，只是姐姐哭的時候用胳膊擋住眼睛，隨著抽泣，身子一抖一抖。
可能是沒見過女孩子這般溫柔哭泣，或者沒想到姐姐也會落淚，林力站在門口，一眼不眨地看著角落里的姐姐，竟有些害怕。
“媽，媽，姐姐哭了?！绷至σ姷侥赣H，像小貓一樣輕輕地說。
母親卻別過臉，好一會兒才走到姐姐跟前，說：“丫頭，別哭，你媽過兩天就來接你，她這幾天有事，你就在這兒住，跟林子玩?！?p> 不知眼淚是否可以傳染，林力分明看到母親的眼睛也紅紅的。
接著的兩天，姐姐總把自己埋在被窩里哭，像是真的被人丟棄一般，林力也不敢貿(mào)然接近，仍舊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奇怪的是，兩天里，母親竟也總是紅著眼睛，嗨，長大了真不好玩兒。
可是，姐姐還沒有長大呀，她才只有七八歲。
哦，她想媽媽了，可是媽媽為什么也紅著眼睛，難道媽媽想外婆了？
林力委屈地哭，他覺得哭了就可以讓媽媽后悔做出不讓姐姐陪他玩的決定，繼而就可以拿著裝著小魚的瓶子跟小伙伴炫耀。
這招果然奏效，他剛哭不久，姐姐就說：“阿姨，你別讓小林哭了，他只是想讓我陪他玩，而且，而且，我也想玩兒了。”
姐姐的話說得很輕，林力卻頓時止住了哭聲，喜笑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