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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字是卑微者的墓志銘

無字是卑微者的墓志銘

Yi乙目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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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05-28上架
  • 4286

    已完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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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字是卑微者的墓志銘 Yi乙目 4286 2021-05-28 16:59:30

  季秀才死了。

  季秀才是在上山砍柴的時候遇上了山賊,被砍死的。

  季秀才本名季鏡,以前中過秀才,他本人對這一點頗為自豪,所以大家就都叫他季秀才。他在本地無親無故,活著的時候租住在吉祥里一套院子的東廂房里,在城里的一家畫室做點臨摹,以此糊口。

  聽他一個院里的鄰居蔣六六說,季秀才生前是個不錯的人,有什么好東西都想著鄰居一份。出事前一天下午,季秀才還用一副畫到客棧老板娘那里換了點碎銀兩,老板娘心情一好,給了他一壺酒,晚上的時候就在院子里和蔣六六一起喝了,蔣六六還嘲笑他來著,說也就只有季秀才把客棧免費送的酒當好東西。話雖這么說,兩個人還是喝得美滋滋的。蔣六六說他喝多了還喋喋不休,說著“舉杯邀明月”之類的酸詞。蔣六六是務農的,有片自己的菜地,每天風吹日曬的,很是辛苦,但不認得幾個字,肯定也聽不明白季秀才說的是什么。

  季秀才和他不一樣,季秀才是個讀書人。

  季秀才以前經常和人們炫耀,說自己三歲便讀詩,五歲會寫詩,十歲破萬卷書。這倒是真的,他到現(xiàn)在也是用詞講究,說話文縐縐??墒沁@又有什么用呢?全應天府認識季秀才的人,誰都知道他讀書極快,可是他在讀過之后全然不記得一個字。照他這個資質和悟性,能中個秀才都是老天爺垂憐他的勤奮,勉強給的安慰。但即便是這樣,季秀才也堅持著求取功名,平日里省吃儉用存錢買書,讀起書來常常通宵達旦。

  在到畫室做工之前,他還嘗試過別的活計。他曾自告奮勇去城里的書院教書,都是教些簡單的,譬如習字背書之類,工錢自然也不多。但是他卻很享受做先生的感覺,每天無償在收工后教蔣六六識字。直到季秀才出事,蔣六六已經可以讀一些簡單的文章了。調皮的學生們看他呆頭呆腦,對他絲毫沒有敬畏之心,不僅直呼他“季秀才”,還總是捉弄他,比如偷偷往他的水杯里放蟲子,或者藏起來他的書然后看著他急得團團轉之類的。偏偏季秀才脾氣極好,一開始的時候最多就是不好意思地紅著瘦長臉,后來他漸漸習慣了,再遇到這種事就只是云淡風輕地一笑,反而讓那群調皮的小孩摸不到頭腦??上У氖牵隽舜蟀肽?,孩子的爹娘們就紛紛質疑這么一個自己都記不住書的人怎么能教好孩子。書院迫于壓力,只能終止了季秀才的教學生涯。

  丟掉工作的季秀才一度心灰意冷,甚至想跟著蔣六六去種田,只是他連盤下來一塊菜地的本錢都沒有。他垂頭喪氣地在自己的小屋里躺了好幾天,還是蔣六六有一天從集市上回來,跑進他房里,告訴他西街上的畫室正在招人。季秀才就這樣又有了收入來源,即便他并不喜歡現(xiàn)在的活計。他總覺得,如果不能畫出一副自己的畫作而只能描摹別人的,那是一種悲哀。即便如此,他也為了肚子而一直做到現(xiàn)在。對他而言,在畫室臨摹點字畫是為了茍且生存,夜里點燈熬油才是向著自己的理想。

  季秀才不止中舉這一個理想,成衣店的巧手小云也是他最甜蜜的理想。

  小云干活的成衣店就在季秀才呆的畫室對面。季秀才第一次看到這個眼睛明亮的姑娘,就喜歡上她了,算是此生頭一回體會到了“見之不忘,思之如狂”的滋味。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小云的場景。那天他早早到畫室去,前一晚掌柜特別吩咐他要早來開門。他剛走到畫室門口,就聽到對門成衣店大門的響動,在一片寂靜的街上十分刺耳,像是刀子一樣劃開了晨霧,陽光暖洋洋地灑在青石板路上,他回頭望去,一個姑娘正站在門邊,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被癡癡注視著。她低下頭,小心查看門檻上一塊翹起的木皮。季秀才只覺得她全身都在閃耀著可媲美朝陽的溫暖明亮的光。

  他那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得空便偷偷看向成衣店大門尋找著小云的身影,豎起耳朵聽她脆生生的應答。小云總是很忙,偶爾她會從門口或窗前一閃而過,季秀才便連呼吸都不敢。一聽到她的聲音,季秀才便一陣眩暈,恍惚中聽到她似乎在叫自己:“季先生”,便全身一個激靈,仔細辨認才聽出她是告訴客人:“系身上”。

  他在畫室里偷偷畫了小云的小像,寶貝似的隨身帶著。他還憑借著從琴樓外墻根聽過的幾首小曲,譜了首獻給小云的曲子,以表達他的相思之情。不過,他不懂樂器,沒錢也沒膽子找樓里的姑娘幫他演奏,就只好和他為小云寫下的那厚厚一疊詩一同放進了書柜的最深處。這些都是他最隱秘的心事。他只曾跟蔣六六說,等他季鏡考完試,不管過沒過,也都要向小云表明心意,到時一定請來應天府最好的樂師,還要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

  其實大家也都知道季秀才喜歡小云的事,他在畫室里直勾勾望著對門成衣店的目光騙不了人,便常用這事來打趣他。季秀才住的巷子口有棵老槐樹,樹下有張小石桌,鄰里們收了工總要在樹底下聊會兒天。季秀才從畫室回來,路過巷子口,鄰居們便大呼小叫道:“季秀才什么時候娶小云過門啊!”“到時可趕緊讓小云給你做件好衣裳吧!”畫室里的其他伙計也喜歡逗他:“季兄,快來,門邊的位子給你留著呢!”季秀才聽了那些話,總是臉漲得通紅,怕得了不得,結結巴巴說道:“小點聲!別嚇到人家姑娘!”

  但是小云對此一無所知。她每天在店里聽掌柜的和主顧們差來遣去,忙得已是暈頭轉向,沒有功夫在意對門的書呆子此刻正呆呆地望著誰。她從來沒有注意過季秀才。在她的眼里,那群在畫室里臨摹畫作的窮酸書生都是一個樣——耷拉著無神的雙眼,臉頰瘦得凹陷進去,破爛的舊衣服像布袋子一樣空空蕩蕩套在身上,說起話來咬文嚼字、吞吞吐吐。小云早就暗自發(fā)誓,以后絕對不嫁這樣的讀書人。所以,當人們向她問起季秀才的事,她總是一臉茫然:“對門有很多秀才,可是,哪一位姓季呀?”問多了,她就不耐煩了,開始繞開畫室走。久而久之,人們也不自討沒趣了。自始至終,小云也沒踏進過畫室一步,更不知道季秀才到底是個什么模樣。

  季秀才是有恒心、不怕難的。自從堅定了要娶小云過門的念頭,他就開始為了這個目標努力。他在畫室里的閑暇時偷偷地用掌柜家的紙和墨畫些自己的東西,然后拿去賣錢,掌柜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放過他了??蜅@习迥镆彩莻€好說話的人,看他一片癡情,就成了他的第一個主顧,還提前支付了一半的報酬。季秀才那一整天都歡天喜地的。為了省錢,他再也沒光顧過街口的木炭攤,改成自己上山砍柴。他以前每月都要去小酒館喝上一壺,還得去聽戲,這都是他再困難都要堅持的娛樂活動,后來這些也都不去了,省下來銀子留著以后向小云家提親。

  這樣一來,季秀才的日子比以前要辛苦得多。他每天在畫室多多地做活,晚上收了工便讀書到深夜。一大清早又趕忙起床去砍柴。但是他比以前要快活多了,不再像個餓死鬼一樣總陰著個臉。他面色紅潤了些,偶爾還會跟人說些蹩腳的玩笑話。他笨拙且勤奮地為著自己的兩個理想前進著,即便他依然看起來不怎么聰明,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好跡象。

  不過,季秀才的生命,也就到此為止了。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從宿醉中醒來,把這些日子存下來的銀子數了又數,放在書柜最里面——他認為最安全的地方,就上山砍柴去了。也就是那一次,他遇上了一伙山賊。

  這群山賊應該是從別的什么地方流竄過來的,被官府大規(guī)模的剿匪大傷元氣,路過應天府,正撞上季秀才,便拿他開刀。

  發(fā)現(xiàn)他的人,是個獵戶,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人已經斷氣了,脖子上被砍了一刀,血流得把土地都染成了紫紅色,遠遠看去,像個沾滿血的破布袋。他正面朝下倒在地上,衣袖從肩膀處被拽開,可是雙手還牢牢護在胸前。獵戶心生歹意,想著這書生身上一定有些值錢的玩意,就算不要命了也得護住。他掰開季秀才僵硬了的手肘,大著膽子打開他緊緊攥著的手心。令他失望的是,那已經被指甲扣得凹陷進去的手掌里沒有什么價值連城的寶貝,只有小小一張泛黃的紙,上面有幾道被血水暈染開的墨跡。難不成是什么藏寶圖嗎?他捏起一個角想要仔細端詳,卻突然來了一陣疾風,把它吹走了。獵戶眼睜睜看著它在空中畫了一個圈,然后落到了不遠處的一條小溪里。他一邊感慨著自己沒有發(fā)財的命,一邊想起來自己應該趕快去報官了。

  來認尸的是蔣六六,據說他當時看季秀才死狀慘烈,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張大了嘴,卻連聲音都發(fā)不出。最后,還是街坊鄰居們湊了一點錢,給他在城門外修了個看得過去的墳。在立墓碑的時候,大家一時忘了他的本名,七嘴八舌了半天也沒得出個結果。最后人們一致決定,就刻一個“季”,名字的地方先空著,等想起來了再給他填上。

  季秀才的一生結束了,留在世間的,只剩一個荒草叢生的墳塋,幾本舊書,幾兩碎銀,一床破被褥和住處那掛了三天的白紙燈籠。

  可是人們的生活還要繼續(xù),應天府是不會因此停下的。官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端了山賊的老窩。他們本來就已是釜底游魚,官兵一上山,山賊們便紛紛繳械投降。這次應天府剿匪一度傳為佳話,在民間廣為流傳。這也是季秀才最為人所知的一段事,即便他的身份和姓名在每一個版本的故事中各不相同。他是事件的開端,卻也是最不重要的一環(huán)。

  喪期一過,季秀才生前住的那間東廂房就又有人搬進來了。新來的人叫羅定,有個魚塘,就在蔣六六的農田邊上。倆人一見如故,沒過多久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季秀才屋子里的那些書被他們二人拿去集市上賣了,也發(fā)現(xiàn)了留在書柜里的銀子、曲譜和寫給小云的詩。他們兩個雖是粗人,看不懂寫的是什么,但是也覺得這些東西應該對季秀才挺重要的。蔣六六在季秀才的熏陶下認的字比羅定多些,眼尖地看到落款上“季鏡”兩個字。到了這時,人們才算知道了他的真實姓名。他們左想右想,用這些錢買了點紙錢,連帶著季秀才那堆無處安放的相思,一并在墳上燒了,還請了工匠,把缺了的名字刻在碑上,剩下的就留著自己喝酒了。

  季秀才之前做活的畫室又招來新人了。這個新來的學徒年紀不大,長得俊俏,人也機靈,雖不擅長學問,但確實是個畫畫的好手。他來了之后,每天來約畫的人比起以前只多不少。

  巧手小云也不在成衣店了。她學好了手藝就跟著家里去了蘇州府,在那邊開了自己的店面,成了掌柜的,沒過多久就和那的一家當鋪老板的兒子好上了。傳言說那位小公子儀表堂堂,且頭腦靈光,幫著家里把生意做得紅火極了,就是看上了小云的心地善良,每天變著花樣討小云歡心。當鋪老板也表示過等兒子一成親,他們二老就回鄉(xiāng)下老家養(yǎng)老去,讓兒子接手店鋪。小云家也對這個年輕人十分滿意,她娘上個月回應天府看望老朋友的時候說已經定好了日子,就要出嫁了,到時候一定請所有老街坊都過去喝喜酒。

  日子平穩(wěn)地過著,應天府越來越熱鬧,西街那家客棧的生意越做越大,店面擴了又擴。有一次擴張店面的時候,伙計們在柜臺后面發(fā)現(xiàn)了一副畫,畫的正是應天府的風光,畫的一角有個小小的“鏡”字。沒人想得出這是何人畫的,便拿去給老板娘看。“這構圖倒是精妙?!崩习迥锱跗饋砑毤毑榭矗熬褪沁@墨色都花了,看著怪凄涼的。”說罷,便隨手一放,吩咐道:“隨你們處理吧。”

  最后見過那副畫的人是客棧的廚子。他不識字,更不懂畫,隨手把它丟進了灶坑。季鏡留在人間最后的痕跡,終于在他埋進土里幾年后,變成一把煙灰,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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