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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逝

病逝

坦氏兄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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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05-31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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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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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病逝 坦氏兄弟 19520 2021-05-31 09:45:30

  我是個敗壞了的人

  這是被幾度證實而毋庸置疑的一點

  那個年紀

  還沒人進化成一只烏龜或一頭犀牛

  很多事便成了天大的事

  它們本就是天大的事

  那兒什么也沒有了。

  我站在銀杏樹埂往跑道上看的時候,石徑盡頭簇探的黃綠參半的草葉刮劃在腳踝上,像玩鬧和啃噬。

  太陽光蒸騰出一層白膜樣的燥熱裹覆起整個操場,那里便愈發(fā)腫脹出刺灼的癢意來。

  我屈起膝蓋,將身體的重心抵在樹干上伸手去懲治它們。

  “勞煩讓一下呢?!?p>  我聽到有女孩說。

  那樣的語聲明晰,滲透著某種失了衡的禮貌。

  我倏驚慌向樹干緊貼去。

  那種驟然噴濺于毛孔的怵惕使人困惑,我抬頭去看。

  她懷抱幾本書,微扭著跨往教學樓方向去了。白膜散漫了光線,她連同偶然經(jīng)過操場的學生影綽在那方燥熱的水汽中。

  我回來這兒是為了昨晚的黃色玫瑰。

  我往操場走去,不死心于自己目之所及的丟失。周圍霧糟糟的,綠茵場間漸漸顯出幾處長椅的輪廓,大概是哪個社團活動,才將它們從圖書館前搬挪來了。

  “不是啊。”

  “那趟火車要凌晨才到?!?p>  “湖那邊兒冬天極冷?!?p>  “南校的松鼠挺多的?!?p>  有兩人在景觀石側(cè)漫步出來,那般的拘謹?shù)瓜袷遣艅傇谝黄鸬那閭H。他們往這邊走來,只言片語間掛墜著清甜。我慌忙蹲下身,蜷緊背頸,躲在長椅端頭的橫木后,在極度不安中聞到一陣初綻槐花蕊的香味兒。

  當我試圖稍稍舒展而扭身的時候,那花束就倚在我光著的小腿與老舊木梁旋成的渦余里。

  有小巧的卡片別在枝莖間,我很想看清楚上面的字跡。

  “大概是表白失敗丟棄在這兒的?!?p>  曲曉一把將我扶攬住,扭過頭看了看。我在剛剛的趔趄里穩(wěn)住身,突然出現(xiàn)在跑道上的半錐形的障礙物總是讓人猝不及防。

  盛夏的夜晚,操場上的人依舊很多。

  “沒有表白,也沒有爭吵?!?p>  “它不像是被丟棄的啊”

  我喃喃,不住地回頭觀望。

  有小巧的卡片別在枝莖間,我很想知道那兒寫了什么。

  “出發(fā)啦,咱們還剩一圈兒。”曲曉說道,我回神兒跟了上去,將某種模糊的光亮拘禁在前額濕透了的止汗帶下。跑道彎轉(zhuǎn)處的弧度上有很多結伴散步的女生在說談著,她們朝向彼此的側(cè)臉上有輕淺不一的笑意。

  隨著小腿肌肉劇烈的抽痛感,我撲摔到了她們中間。

  “趕緊把門關上啊?!?p>  有人嫌棄的躲閃開,眼神里滿是厭惡。

  我躺在地上,看著很多徘徊在那兒的人的鞋子,覺得有東西卡在喉嚨里,再呼不出氣。那些聲音遠遠近近,黏連成某種融曲過的電音后便瞬間消失了。

  我被挪到了一個柔軟的地方,伏在帶著藍月亮味道的蕎麥殼枕頭上。

  “快起來了,肉團兒?!?p>  她在我的腰肋上搔癢玩鬧著。

  “你想怎么樣,故意的啊?!彼E然推開我,我總是辨不清是玩鬧還是別的什么。

  我覺得手肘處涼津津的,像是滾落進了綠茵場凹處淤積的雨水中,那些鞋子不再走動,只以某種極其微妙的疏離圍在那兒,它們的幫底上沾了很多紅褐色的涸漬,像狂歡后踩到的番茄醬脫了水分,像細密傷口里淌出的凝固的血。

  鞋子上他們的腳踝微微腫脹著,那兒有許許多多草葉刮劃出的紅色細痕。

  我勉強翻過身的時候,那些混沌的蜂翁聲離析成片片失了色的山茶瓣,在忽明忽暗光線下離散,歸來,上面漸漸生出的孔洞蠶食了余下的幾色艷麗,黑灰的碎末旋磨過操場,沾墜到那些紅色的細痕上,一直飄到看不見的地方去。

  我哭泣起來。

  重型貨車的汽笛聲撲進屋子里,像山石崩裂的余音。我翻下床,拿過桌上的玻璃杯。睡前晾的開水在杯壁上墜了許許多多的珠子。

  那兒仍有些溫氣在。

  水宮旋旋喃喃,原是我忘了關閉的游戲背景音。

  來這兒工作三個月了,大院里貼近圍欄的那排楊樹蔥郁了不少,它們是被栽植下用以抵擋高速路上時時不斷的機車噪音的。

  我拉好窗簾坐到靠椅上,肚子發(fā)出咕咕的聲音。

  睡這么一會兒,午飯卻被消耗殆盡了。

  我從櫥柜里拿出半袋牛奶,手握太緊的緣故,牛奶在紙袋一角的豁口中滋涌出來。

  它們滴在半圓形的玻璃罩上,綻成了幾處菌落樣的混白色。

  玻璃下是一只被做成永生花的紅色玫瑰,干化過的瓣片溶潛著異常深郁的艷美。它是曲曉上個月郵寄來的禮物。

  我蹲下身清理那些奶漬,那些溫暖十分落寞。

  “我們即將駛離高速口啦。”我爸發(fā)來語音。

  短途的出行總能為他帶來歡愉,大概駕車奔往別處的感覺本就是強烈的,無論那是從前去過的還是未曾熟悉的地方。

  我綰住頭發(fā),將鋪蓋了許久的床單被罩塞進旅行箱,連并卸下濕了的枕套。

  中秋假期,父母來接我回家了。

  “趕緊扔掉吧,很不新鮮了?!?p>  我媽蹲在櫥柜旁邊,檢驗著堆放在那兒的食材。

  “買來就那樣,還能吃?!蔽掖掖抑浦?。

  每次我都會將同等價格里品相較差的幾個帶回來。

  “節(jié)儉過頭了啊,身體出了偏差可得不償失了?!?p>  她調(diào)侃著拎起它們往門口走去。

  “別扔。別扔掉?!?p>  我追去接過它們放回原處。

  桌上廢棄的施工合同疊疊錯錯若雪片一般,我攏了攏將它們閑扔到角落里。茶幾于那時時的嗡鳴中顫漣若初沸,不遠處架橋的高鐵是三天前運營通車的。

  回家的高速路要穿過許許多多的隧道。

  “這山很矮小了?!蔽覌屧诤笞闲φf。

  就像我爸始終熱愛駕車出行那樣,她從未懈怠自己的幽默。

  大人們不怎么變化了。

  那樣的安穩(wěn)中曾駐扎過成群結隊的悲戚吧,我拿了那袋里最摔頹失水的蘋果來吃。

  我爸隨車載MP3哼唱著,那里面都是現(xiàn)下在短視頻軟件上最流行的歌曲。

  “這些隧道都歸你們科管理?”我爸突然一本正經(jīng)起來,像是某種頗為滑稽的儀式,他為自己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可以到這兒工作驕傲了許久。他喜歡有意無意的提起與此相關的事情。

  “當然嘍。”我承著他的歡喜說。

  “與專業(yè)重合的地方多不多?!?p>  “都忘記了?!?p>  我說。

  高山隧道的入口收窄了些,車掠出的氣流聲很大。

  “陽臺上的墨菊長了骨朵,這次可得重點保護了?!蔽覌尨蛉さ馈?p>  她的聲音被山體圍攏出的嗚嗡切隔成斷斷續(xù)續(xù)的字符。

  隧道里的照明燈勾延出兩條長長的弧,地面標志線高飽和的顏色使得斑駁的隧壁一并嶄新起來。

  那團朧在隧道口的柔光安靜極了。

  “反正不是我。”

  我嬉皮否認,只顧側(cè)身仔細端詳著車窗里的影兒。我試圖在那兒發(fā)現(xiàn)點與美相關的東西,可這頭染就的黃毛短發(fā)卻是丑陋至極的。

  “就算二月春風似剪刀,也不至于啊。”我媽訕笑著將頭扭向一邊。

  她又在為前不久那朵離奇耷拉下來的墨菊蕾緝兇。

  那盆墨菊放在陽臺最高層的木架上,我只想嗅嗅花蕾的香味。那根被我小心翼翼拉彎到鼻尖的莖桿很細弱,嫩綠色的脈絡交錯在一層半透明的薄膜下,那兒似乎隱抑著某種生生不息猶如窺視的東西。

  那時我驀地恐懼起來。將那只莖桿不住地拉彎些,再拉彎些,直到只剩一劈剝離了的纖維連綴在滲出液體的斷裂處。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落在土礫中的花,它再盛開不得了。

  我悔恨極了。

  “一不小心?!?p>  我辯賴著仰躺到媽媽的腿上。

  車子慢悠悠的旋轉(zhuǎn)起來,每次駛離高速的路都有著像游樂場長滑梯樣的弧度。

  我的臉在慣性下貼在了她溫暖而柔軟的腹部。

  “前方通過收費站,在第三個紅綠燈路口右轉(zhuǎn),即將到達目的地附近?!?p>  導航在催促。

  我將臉貼她更緊了。

  “上周跟你二伯出差就是在這附近吃的午飯?!蓖ㄟ^收費口不久,我爸驚喜道。

  “對,就是那個餃子館!”

  他為這小小的巧合歡悅不已。

  “這么快就到了?!蔽覌屨f。

  “三個小時的車程。”她看了眼時間為這件重要的事情做計量。

  “才三個小時嘛。”她喃喃自語道。

  我坐起身看向外面。

  那兒有著我見過最明朗的天空。

  我終于找到了那間屋子。

  只一個女人站在靠窗的床鋪旁邊,她正垂眼展平枕套上細微的褶皺,這類在新布料上不可避免出現(xiàn)的東西似乎令她很是不滿。

  “您好。”

  我的床就在她打理的鋪位上方,我將行李舉放到床板上而不得不與之招呼道。

  這時常是最讓人懼怵的事情。

  “你住在這個鋪位?”她用食指敲了敲橫在她額前不遠處的鐵欄。

  “嗯嗯,是啊?!蔽颐π?。

  那是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即便人過中年,臉上仍帶著某種從年輕時疊拓來的精致,像眉尾處半褪去的紋繡色。

  她始終保持著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

  我瞥了她一眼,爬上床板接過我媽遞來的濕毛巾。我半蹲在那兒專心擦拭各處灰塵,我聽到了一陣氣喘吁吁的聲音。

  我停下來環(huán)視四周,試圖搜索到那股強大氣場的來源。

  床緣上的灰塵于此震顫著抖落下去。

  “這個破地方誰愛住誰住,反正我是不住?!遍T外傳來一陣倦怠卻憤怒的粗獷嗓音,升騰著某種焦躁不安的厭棄。

  她走進來,坐到那女人鋪好的床鋪中央。

  那些掛滿臉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倒像是某種東西沖迸出毛孔淤化而成的。她不經(jīng)意的掃了我一眼,眼神里有著與那女人極為相似的敵意式高傲。

  只是在上面看下去,我并不覺得她可憎。

  我倉皇擠出一個微笑來。

  “把墻壁也簡單蕩一下?!蔽覌屛⑽櫭迹鞘莵碜员O(jiān)護人的威脅——她蹙眉反對著這場合中我與我爸有失禮貌的對視憋笑。

  我站起來將屋角細薄的蜘蛛絲拂了下來,我感到床架處于穩(wěn)定式的搖晃中,像有撐滿了水的氣球不時彈滾在上面。

  “可樂雞翅,嗚,太愛你了,爸爸。”那女孩拿捏出被極度寵愛的聲音來。

  她接了電話后便隨自己的媽媽下了樓。

  各個學院的迎新簡棚下七七八八著水杯與半掩著的泡沫餐盒,那些相熟的年輕人仰靠在椅子上彼此玩笑著。車子向校外駛?cè)?,他們逆向后錯而漸漸消盡在框格邊緣。

  “剛剛是在綠色棚子那兒領的寢室鑰匙吧,他們是學生干部嗎?”我爸隨口問著。

  “應該都是上屆的學生吧?!?p>  “那來年你也能來接新生了啊?!蔽野中艉舻溃盏搅藖頃r的車行道上。這種隨意而過的真摯的憧憬常常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中。

  校門口蔥郁的矮樹籬成了出、入兩行的自然分隔,旁邊的車道上往校內(nèi)駛?cè)サ能囎尤允且惠v接著一輛。

  “就到這兒了。”

  他將車??肯聛恚隈{駛位上回過頭說道。

  那是看小孩被大人逗氣后如何耍鬧般的表情。

  我皺眉白了他一眼,開門下了車。

  不知道騎車賣葡萄的老頭今天還會不會到小區(qū)里去,我坐到園子里一塊景觀石上想著。我覺得胸口悶悶的。

  我嗚嗚哭了起來。

  其實離別的情緒遠不至此,我只是固執(zhí)的認為這個時候理應做這樣的事情,這種滑稽的想法讓我忍不住笑出聲,在鼻涕沾了三四顆土?;貜椛蟻淼臅r候。

  我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打算到看臺后面露出尖頂?shù)慕ㄖ锬莾嚎纯础?p>  我穿梭進一片茂盛的林中,雜生的灌木枝不時在手肘上劃出白色的痕跡來。

  那些迎新簡棚夾在可以抵達這兒的水泥路兩旁。

  我哄騙似的摩挲了它們幾下,盡力撥避開那些枯枝,繼續(xù)向前走去。

  它和我望見它的尖頂時候感覺到的一樣雄偉,像猛然貼近身來的高大身軀。早秋暖陽輝在三兩扇教室的玻璃上,圓圓的光亮像氣泡一串一串地閃爍著。周圍出奇安靜。

  我坐在木階上托腮數(shù)著,生出近乎仰慕的寧謐心情。

  盤撲在草叢間的塑料管涌出水柱,穿著雨靴的校工走近,將其提拽到緊樓前的樹圍中。

  我向小橋走去。

  那兩座仿木紋的景觀橋相隔不遠,它們以某種相契的弧度跨在半覆著鵝卵石的渠池上。幾近干涸的渠底裸露出沙礫,邊緣殘汪的水洼上星疏著草本植物泛了黃的細軟莖葉。

  天氣漸漸涼了下來。

  我再三確認了寢室門號后慢吞吞的推開門,我祈禱著那兒空無一人。

  窗臺前的女孩背對著我,她的紗裙是灰藍色的。太陽西沉出的金色灑在她修長白凈的脖子上,她踮起腳擦拭窗格的樣子像一只天鵝。

  我被驀地旋回來的門扇嚇了一跳,本能的用手肘擋住。

  一個小孩子在角落里跌撞出來,她熒光綠的護袖上裝飾著繁復的鏤空花邊,條紋T恤的領口上有不少摩擦出的小線球,衣服還很新。

  “不好意思咧?!彼琶εc我道歉,皺挑起的眉心表現(xiàn)出的窘迫與她眼睛里的東西并不相稱。

  那是種說不出的失衡感。

  我并未在意這類磕碰,可她乞憐般的卑微姿態(tài)讓我陷入某種局促中,就像那個轉(zhuǎn)門扇的人是我。

  “沒事,沒事?!蔽蚁衽略俜赶率裁村e般緊張起來。

  “莫利,你買好暖瓶沒了?”蹲跪在靠門那張床鋪上的女孩言語苛責,她的聲音尖銳,像伺機逃脫于囚籠的獸類聲嘶力竭的吼叫,它是會撲人的啊。

  剛剛那個大概是陪她來報到的妹妹吧,我想。

  她們很相像,床上女孩的眉眼輪廓因年齡更開展明晰些罷了。

  我去到水房,打算將那些新買的毛巾投洗一遍,這是件從來被自己認為沒有必要的事情。

  不時有東西砸進水槽端頭的白色塑料桶中,那些大片的卡紙是被搬進新屋子里的東西的包裝。它們常常出現(xiàn)在旅行最美好的時刻里。

  那種“咚咚”的聲音可愛極了,像未出世的鳥兒在清晨濕潤的空氣里敲啄蛋殼。它一定喜歡那抹每每映透過去的光暈啊。

  我回去的時候,她們都不在那兒,我仰躺在床上放松下來。

  樓下的熙攘在半掩著的窗戶邊傳來,一定又有很多人來到這里了啊。

  陽光里有薄荷的味道。

  我蹬上那條最喜歡的紅色長褲,蹲在整理箱前咀嚼魷魚絲,我想再挑點甜口的零食出來豐富這頓沒有煙火的早餐。

  門口晃來兩抹綠色,鮮亮的綠色。

  她放下皮箱后便發(fā)現(xiàn)了我。

  “來了。”

  她鼻梁上隨笑容縱出淺淺的細紋來,頭上細密的發(fā)卷左右彈蹦著。

  “能住一起也是有緣,咱們以后可得相互照應些呢,你家是哪兒的........”她說著,像一位剛剛信仰了先進主義的民國女學生。

  她帶有幾分嚴肅的政治熱情成功打破了敵人的防線。

  “你看咱倆的褲子,好像,很般配?!蔽倚ζ饋怼?p>  “紅的,和綠的,確實般配。”她低頭看看將褲腿上布料揪出了小傘撐的形狀。

  “我?guī)Я斯嗄c,家里做的,給你嘗嘗”她從背包里拿出保鮮盒來,掀開蓋兒放到桌上。

  灌腸很香,有飄了些許柴燼的稠米湯的味道。

  那個人走進來的時候,我正把盒蓋壓扣回凹槽中去。我將余下的臘腸封存到最密閉的空間里,據(jù)說好吃的東西總是耐不住微生物腐蝕。

  焦伶禾接了老鄉(xiāng)的電話就要離開了。

  那個人徑直到了最里面。

  她稍稍屈起右腿倚靠在那兒,半豎起的腳搭踐在純白色的暖氣上。

  “還可以,朝陽的屋子。”一對隨之進來的夫婦放下行李,女人環(huán)視了一圈說。

  她像是位正在演繹遞送生死攸關密報的蹩腳演員,她并未笑場,稍稍壓低的聲音里卻散泛出某種習慣性的嘲訕笑意來。

  那個人雙手抱臂,對自己母親的評價未置可否,只微微抬起下顎,不動聲色的檢視著靠門那架床上鋪的空間。

  我借由與伶禾下了樓。

  “你們可以叫我竹緣。”

  她換了一件櫻色的長衛(wèi)衣,彈力十足的脂肪將眉眼間的笑意攛簇得愈發(fā)多了。她吃完最后一個玉米餛飩后站起身,提氣擠邁過桌椅向水吧走去,說自己習慣在飯后喝杯飲料。

  “她還要吃多少啊?!背舶胄χ难劬Νh(huán)過大家搜尋某種認同。

  她終于表現(xiàn)出了在自己母親身上繼承的那些東西。

  我挑了柱米粉,透白的粉簾上沾了很各式各樣的調(diào)料細末,我一時想起我媽眉頭上的來自監(jiān)護人的威脅。

  “叢湘凝,附近有步行街啥的沒,周末可以逛逛呢?!绷婧虇柕?。

  湘凝和趙竹緣是當?shù)厝恕?p>  “解放廣場那邊多一些,坐19路可以過去的?!?p>  香凝的聲音柔和深沉,像晚秋的湖在緩緩張翕。她修長白凈的脖子上似總籠著紗薄的錫金色。她只安靜地跟大家一起,在這之前,從未多說一句。

  云霞疏冷,疊絮在遙遠天際的深藍色里。

  綠茵草皮的纖絨切篩出許許多多夕陽的絲鋪在足球場空白的地方。

  我隨她們走著,覺得難過極了。

  “這鞋子太磨腳了啊?!敝窬壩⑧林蟻恚蛟S是為別人停下來等待自己而覺得有些羞愧吧。

  “700多呢,當時腦子真是進了水呢?!彼鹋馈?p>  那雙鞋子有些可憐了。它們承擔了倍數(shù)于同類的重量,和莫須有的指責,或者還會接到額外扮演什么角色的任務。

  “我有一雙同款粉色的,舒適度還行?!背驳?。

  或是驚喜的緣故,她的調(diào)子很高。

  “咱們晚上回家住吧,還是大床舒服呢。”竹緣張伸開雙臂,慵懶地與湘凝說。

  “嗯,我想回去再取些東西來。”湘凝說。

  暮色四合,湘凝告別后便往校門口走去,爸爸開車來接她回家了。那是一輛銀灰色的家用轎車,駕駛室里暈出三兩指示燈的暖橘色。

  “一起走吧?!彼趲酌走h的地方折回來與竹緣說。

  天色漸晚,她說讓爸爸把竹緣也一起送回家去。

  路程不遠。

  “真讓人羨慕?!蔽彝{(diào)轉(zhuǎn)了方向的車子喃喃道。

  “這有什么,你家沒車啊?!背埠咝α艘宦暋?p>  我為這冷丁愣在那兒。

  “不如咱們?nèi)ゴ驘崴桑砩吓菖菽_什么的?!绷婧烫嶙h。

  大家轉(zhuǎn)了方向往熱水房走去。

  那是一間低矮的小屋,裸露出墻壁的紅色磚面上斑駁著大小不一的灰色涸漬,更像是用從廢墟中撿拾來的磚石壘砌而成的。

  “這學校還真是窮,弄那么個犄角旮旯當熱水房。”楚凡恨恨地說。

  熱水房里濕漉漉的,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上疊著密密麻麻的泥腳印,殘缺了水閥的管道折轉(zhuǎn)處逼仄極了。

  “不知道著附近有啥景區(qū)沒?!?p>  伶禾挪去木塞,將壺拎到水槽上。

  “我也想到處走走呢,夏天那會兒我爸媽去云南竟然甩下我?!彼龖崙嵉恼f。

  “聽說那邊的景色特別美呢?!绷婧毯苈斆?。

  “確實是,不過那個旅行團很坑啊,過程中又額外收了不少費用呢?!?p>  水柱澆進暖瓶中的聲音像愈發(fā)急迫的鼓點,我擰緊熱水龍頭。

  “旅行還是自駕好一些呢?!蔽覍貜牟垩厣狭嘞聛?。

  “自駕?能繞明白嗎?”她又一次發(fā)出哼笑的聲音。

  “這個就看駕駛者了?!蔽覍W⒌匕椿啬救?,玩笑著說。

  水房悶熱,跨出門檐的時候我察覺出額頭上已然生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唉?住在我下鋪的那個人哪兒去了?”她將頭扭向伶禾,愈發(fā)喜笑顏開了。

  “她好像去參加學校的老鄉(xiāng)見面會了。”

  “她箱箱袋袋的占了我們那床底下絕大部分的空間。”她說。

  “可能離家遠帶的多了些?!绷婧陶f道。

  “哪兒的?”

  “好像是河南的?!?p>  “難怪啊,窮家富路嘛,越是窮酸越是不能叫人看穿嘛?!背埠咝α藥茁?。

  我愧對了遠道而來的那雙姐妹。

  “竹緣她們回家去,咱們四個就得互相照顧了?!绷婧陶f道。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貨色呢。”楚凡的措辭仍尖刻,語氣中卻又多出某種思慮來。

  夜空璀璨,有星星劃離天際。

  我借由沒與她們上樓去。

  那扇窗子里迸出刺眼的光,我甚至聽到她按下燈閥的噼啪聲。在樓下確認這一點后,我垂下頭走開了。熱水房前的隊排的很長,花花綠綠的壺被各自的主人提在手上。

  這里的晝夜溫差很大。

  墻壁會有熱氣漫出磚縫來吧,我繞到熱水房后側(cè),在緊貼后壁的石頭上坐下了。柵欄外的空地上生著大片的芒草,枯細的莖桿搖曳出沙沙的聲音來。

  一扇開在高處的小木窗里傳來孱缺的熱水被氣壓逼帶出鐵管的噴噗聲。

  寢室樓像一盞長方酒盒做成的燈籠,光亮在那些孩童刺劃出的空缺里散射了出來。我抬頭看向那扇窗戶,深深吸了口氣走進廳門。

  進屋的時候,莫利正赤腳坐在床上,盆里的水些微冒著熱氣。

  原來妹妹才是來上學的那個,我忽地覺出某種壓迫。

  她見我進來,只半笑示意,那兒似乎有著某種冷眼旁觀式的疏離,以近乎俯視的姿態(tài)。

  “這么久去哪兒了,我們還在這兒擔心你呢?!背矎淖罾锩娴呐瘹馀杂瓉恚玳L輩關切地嗔怪道。

  “這外邊多冷啊?!彼碱^微皺地看向我,萬分懇切。

  這突如其來的熱絡讓人手足無措。

  “就是和家里打了個電話,沒事的?!蔽颐πΦ?,源于自己的抑制不住的感激讓人深陷在某種屈辱中。

  我對行兇者之懺悔的懼怵程度,不遜于在某種模糊的界定中尋找生路的驚慌。我害怕霧氣靄靄的沼澤地,就像害怕在實驗考試中被要求掌控鈉在水中的掙扎。

  藏匿在水中的離子數(shù)量飄渺,我更記不得那些漸變的顏色。即便有些氣體刺鼻易識,我仍為石蕊試紙上近乎妖異的往復錯愕不已。

  我的化學成績一直很低。

  這便是我時時避開人們的緣由。

  我聽到滴管軟膠頭輕翕的細微聲音,液滴墜落在水面上彈濺成破碎的霧珠兒,它們四散著沉淪在銹褐色的溶液下。

  伶禾正將擰緊的毛巾抖開搭在床欄上,剛剛的聲音原是棉線間殘存的皂沫的噼啪。水沿著毛巾鎖邊脫扣出的線頭滴到地板上。

  它們會被那片汪洋吞噬的吧。

  這樣的事情終究是發(fā)生了。

  走廊里不時有拖鞋汲在地板上的動靜,那種忙亂的節(jié)奏反而松泛了。楚凡喚莫利一同去洗漱,她對這個小自己兩歲的孩子格外親昵。

  軍訓列隊里,我站在最邊緣的位置上。

  跑道外側(cè)的矮階上擺滿了高矮不一的水杯,它們沿著條棱整齊的排列著,像碼放精妙的多米諾骨牌,陽光下的顏色很是明麗悅目。

  第一個杯子若是被風吹倒了呢。

  玻璃推碰到金屬,滿瓶的冰檸檬抵靠在半杯藍莓汁上掀起波瀾,薄荷水傾灑在曬熱的石材上洇深灰白色。它們相繼發(fā)生的場景一定混亂不堪,或者異常美麗。

  “笑!”一字兇神惡煞的短促吼聲傳來,那些杯子便“嗖”地豎立回原位。這個破滅了整個方隊女生幻想的教官最討厭有人臉上莫名掛笑。

  還好他并未再度呵責,隨即解散了隊伍。

  隨人群走到安裝著塑料壓泵的桶裝水旁后,我意識到自己并未帶水杯來。

  “真的丑死了啊,還總是沖咱們發(fā)火?!蹦藓薜?,她與楚凡挽手走過來。

  她們并未理會我,只各自垂下眼皮接水。

  “嗨,你們來接水了。”我奮力向前邁了一步招呼。

  “嗯。”莫利下意識的看了楚凡一眼。

  “是啊,你不是沒帶水杯來吧?那多渴啊?!彼@訝道,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笑。

  “沒事兒,還挺得住?!蔽易猿暗溃胶退齻冃α似饋?。

  日光毒辣地曬在脖頸上,我覺得自己再度陷入了某種屈辱中。

  “莫利,不如借你的杯子給她用一下吧?!背补首髅銖姷厥諗啃σ庹f。

  那人面露難色。

  “我這兒有,要是不嫌棄就先用著?!?p>  是安琪的聲音。

  她在旁側(cè)走過來,將撐開的米白色折疊杯遞給我。安琪住在斜對面我們自己班的寢室里。

  我接了兩大杯水,全然喝掉了。

  “是這個,祺?!蔽覀冏疥帥鎏?,她用手指在地上比劃道。

  “安,祺。是安寧吉祥的期望?!?p>  早秋的云朵像薄薄的棉絮,散綴在明朗的天空上。

  “經(jīng)你解析,還真就有那么點意思了?!彼φf。

  軍哨聲拂過草葉,它們輕搖伏在上面的小蟲玩鬧著。我并未將好友備注里安琪的名字修改過來。

  “這兒,哎呦,那兒還有很多呢?!?p>  莫利洗漱妥當后坐在床沿歡悅得替晃著雙腳,不住地指向污穢黏附的地方。

  我便將拖布推送過去,逐一蕩拭。

  周三是我的值日,自委會也常常選在這天來寢室檢查各項內(nèi)務。據(jù)說是量化打分會影響到獎、助學金的評定,各類優(yōu)秀選評之類的大事。伶禾正用投洗好的抹布擦拭著窗臺,幫我在最短時間內(nèi)將各處整理妥帖。

  “快點,起床了,查寢的來了?!?p>  伶禾邊拾掇邊催促仍躺在被窩里的竹緣,已不下三四遍了。

  后者只回應以極度不耐煩的厭嘆,旋即翻身罷了。

  半攏起的窗簾絆倒在放在那兒的空牛奶瓶,玻璃倒在瓷石面上發(fā)出“當啷當啷”的聲音,那漸次低下去的回顫尾音像是某種自然流露出的笑意。就像看到坡上的騎行者被石子絆得人車分離沖飛到草垛上的時候。

  “啊!焦伶禾,唉,作死呢?!?p>  無疑這令當事人惱羞成怒,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她亂糟糟的頭發(fā)撲垂在臉上,眉心皺成了一只老貓肥碩的肉腳墊。

  “哎呦,你們快看她?!背参溃駛€初見小動物而被嚇到的幼兒,某種撒嬌式的控訴本就彰示了被告乃至所有旁聽者與自己的親密。

  竹緣果然受用,她雖仍皺著眉,可那尖銳的呵斥儼然扭轉(zhuǎn)成了某種頗為無辜嬌氣的嘟囔。她懶散地在床被左右摸來衣物,胡亂拉拽著穿進去,套頭衛(wèi)衣的小領將她兩頰的肉擠簇起來,那沾淌了口水的嘴巴便成了朵漆過清油的酒盅花。

  “快起來吧,被通報了丟人不,丟不丟人?!?p>  楚凡正了正語氣懇促道。

  她們推門走了進來,挺括的正裝衣領上別著金燦燦的特制標牌,那些人利落地翻找搜查,繃著的臉似乎時刻準備為違禁品的出現(xiàn)一展肆意凌辱的兇惡。

  統(tǒng)一的服飾步調(diào)平添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氣勢凜然,似乎那便是絕對的正義了。

  帶頭人展開硬質(zhì)文件夾,在表格上勾了幾筆。她托展著它們,那是某種認真以致僵硬的姿態(tài),像承著某種神圣經(jīng)義的教徒。

  我像等待發(fā)落的囚犯那樣蜷縮在那兒。

  我笑出聲音來。

  “這架勢,嘖嘖,真是嚇死個人啊。”楚凡輕蔑地嘆了句,扭身攀上床去。

  莫利在自己的皮箱中翻捋出幾本舊的習題冊來,說她來前聽上屆的學長說軍訓過后學院會組織一場相關高考數(shù)學和英語的選拔考試,所以便順帶了幾本來。

  “這可是該死的軍訓期間唯一的休息日啊,你至于嘛,老天?!敝窬壯鲈诖采闲逼沉搜圻^去。

  “聽說前幾名的可以進強化班,一年后任選專業(yè)。而且,我也不覺得軍訓很累啊?!蹦胄Φ溃蜷_習題冊翻看了幾眼。

  若是進了強化班會搬去另一個校區(qū)的啊。我翻挺起身來。

  伶禾將散著的窗簾圍系好,別攏到床架與墻壁的縫隙中。晨曦在撲灑到我的腳尖上,窗外凋零著葉子的樹枝上落了兩只黃鳥。

  “想換專業(yè)讓家里拖個關系就得了,何必受這個苦呢。”竹緣不以為然的語氣稍有激重,倒像是受了刺激般反唇相譏。

  “我也聽說過,不過我的成績怕是差得遠,就不做準備了?!绷婧涕e應道。

  “莫利,我能和你一塊去上自習嗎?”我緊握住欄桿問道,發(fā)潮的掌心在涼生生的鐵管上刺滑出如牙釉搓撞的聲音。

  我想在她學習的時候,借閑下的習題冊看一看。

  她驚懊,像個在鴉雀無聲的課堂里被點名當中演繹抽象定理的人。她下意識的抬眼望向楚凡,像是在等待那個坐在上鋪床緣上的人示意。

  我垂下頭再不去看她們。

  “我還要,先去食堂吃飯的?!蹦f。

  她裝好書包,拉鎖契咬住緣道的聲音滑厲,像裁縫丈扯下幾尺白綾,像刀切進了臘月半凍的白菜頭。那棟供人們吞食谷米的建筑里的爐灶旁一定有許許多多的調(diào)味品。

  那兒真是個奇怪的地方啊。

  我從樓梯間拐到走廊里的時候,一個大個子迎面跑來猛地拉拽住我的肘腕。逆著光我辨不得那人模樣,只下意識地躲閃開。

  “你是不是也舉手了,哎呦?!彼龎旱吐曇粞杆僬f到,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像個走不出記憶而瘋魔了的特務。師嵐嵐的口音里有濃濃的陳醋味,有著與半解了麻木的腿肚肌肉極其相近的酸癢度。

  “別提了。”

  學生會來招募軍訓宣傳板報繪寫員的時候只問了誰練過硬筆書法,我只是為了某一刻的優(yōu)越感才舉起手來的。那樣的機理瞬間降低了軍訓的疲憊度,和所有的判斷力。

  “我很后悔?!睅煃箥拱脨乐?,她的短發(fā)蓬亂著,漂染出的黃色較我的深點兒。

  我們決定去找那個負責招募的人。

  “不可以。定好的事情了,你們這樣以后還參不參加學生會的活動了?!彼拿嫫じ蓛?,架在鼻梁上的銀色鏡框后有一雙奇怪的眼睛。

  “你們再好好想想吧。”他拂袖而去的時候,我果真看到了他眼角處的白色瞬膜!

  嵐嵐男人樣的長腿邁步很大,她喋喋不休著剛才那人的狗樣子,氣囔囔的將我提拽到與她一樣的速度上。

  “看這小可憐兒,累壞了啊?!睂T見我回來忙不迭的關切道。學校會在大三的黨員中優(yōu)、中選優(yōu)來負責指定新班級的各項入門事務。

  她便是那個最優(yōu)秀的人。

  我推門的時候,她正與伶禾寒暄著。

  “姐姐聽說你們不想去做宣傳報了?想來也是,軍訓太折騰了啊。”

  她說著幫我將窩著的衣領翻疊好。

  “但是咱們可別招惹學生會的人啊,以后一些加學分的活動要吃虧啊。”

  她壓低聲音,皺起眉頭,一心為我擔憂道。

  “聽姐姐的,擔待幾天,還能認識不少內(nèi)部的人和新朋友,多好啊?!?p>  她笑著用手肘頂了頂我的小臂,倒像個得逞的媒婆。

  “到那兒和學長道個歉,好好畫啊?!彼陂T口轉(zhuǎn)身,頗不放心的最后囑托道。

  “你們這導員真是.....”伶禾晃了晃頭豎起大拇指,我一時辨不得那是何種意義的贊嘆了。

  我在工作室零落的顏料盒中間看到了竹緣。

  “嗨,你也在?”我走去招呼道,她從未在寢室說過她會來這里,或者只是沒和我說。

  “我學了很多年繪畫,就來了?!彼媸啦还У卣{(diào)著嫣色丙烯,并未抬頭看過來。

  我和嵐嵐并未被告知具體負責的東西,甚至當大家都各自投入到剪、貼、描、涂的時候,我發(fā)覺這兒完全是不缺人手的。

  即便這樣也要想盡辦法拘我們來,這到底是為什么。人們不住地在巨幅紙板附近跨來跨去,將稀釋好的顏料潑抹到該出現(xiàn)的地方。

  嵐嵐和我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唉,你倆過來把這個卡紙邊角收拾一下?!蹦莻€銀色鏡框喊道。他正與一個女孩商量該選什么作為軍訓板報的主體圖案。

  “國旗呢?色調(diào)足夠鮮亮,很抓眼球?!彼嶙h道,語調(diào)中帶著某種頗為堅毅的自信。

  “是個不錯的想法,國旗的話也會有凸顯出威嚴震懾之類的?!便y色鏡框思慮著點了點頭,對此頗為贊同,語氣中帶上了與此相稱的尊重來。

  銀色鏡框?qū)⒋斯ぷ魑薪o那個女孩,并交代其余的人要以紅色國旗的繪制為重。

  她脫了鞋子半蹲在紙板中央置圈描出大致的區(qū)域,她紅白撞色的襪筒上繡著兩三只帆船的剪影。

  “哎呀呀,這顏料算是廢了,被我調(diào)成了屎了?!敝窬壈l(fā)出倦怠式的喧囂。

  “本想想調(diào)出之前繪畫大賽作品里的那個顏色的啊?!?p>  “天啊天啊,沾到手指上了。”她夸張地驚恐道,顏料抽拉成的細線粘連在她的指肚上,露狀的液滴迅速的往地板上墜去。

  她一直在發(fā)出類似的聲音。

  嵐嵐將她放在椅子上的書包拉開,想幫她找包紙巾出來。

  “給你這個喲,剛好剩最后一張嘍?!蹦锹曇籼乓綦m重,卻帶著某種頗為無辜的溫潤,倒像是與吵架的同伴主動示好的孩子。

  一個穿著紅格子外套的男孩,隔著長桌探身將紙巾遞到竹緣所在的地方。或是個子不高的緣故,他的動作有些吃勁,讓人覺得既本真又滑稽。

  “哦,謝謝了。”竹緣接過紙巾,低頭繞抹著那個手指。

  傍晚下工后,嵐嵐與在門口等她的室友們匯合,去參加她們的首次聚餐。

  人們走后,我將工作室里的頂燈關了半面,癱靠在半搭著紅絲絨窗簾的椅子上。窗外傳來風摩挲枯葉的細微聲音,像疲憊的人沉睡中的呼吸。

  “一個外班的混在咱們寢室,牛什么呢。”木門后楚凡的聲音爽利,她隨即哼笑了起來。

  “人家會自駕,你能嗎?”竹緣附和說笑起來。

  “她穿的衣服,很普通的啊?!蹦Щ蟮恼Z氣讓人覺得她是個睜大眼睛向星光探索的嬰兒。

  走廊里的人來來往往著,我感到一陣不可言明的恐懼。

  我提著暖壺折回樓梯間里,然后踏出重重的腳步聲重復剛剛的路途推門進去。傍晚水房前的隊伍排的不長,我站在水槽前等熱水漸漸升滿的時候,還為能燙腳解乏慶幸不已。

  她們?nèi)詺g快的說笑著。

  “唉,今兒莫利非買那發(fā)帶,快氣死我了?!背残Φ慕硬簧蠚狻摆s緊的,趕緊給竹緣瞧瞧。”

  “哎呀,笑!不給看?!蹦洁斓溃瑲夤墓牡霓D(zhuǎn)身后自己再憋不住笑意了。

  “不就是一條發(fā)帶嘛,喲?泳衣材質(zhì)的?”竹緣走過去將莫利掛在床頭粘鉤上的黑色圈環(huán)拉攬下來。

  “是想系在額前然后打出蝴蝶結來嗎?咱能別這么...”竹緣憋住“土”字音韻的目的絕非是為了委婉,而像是想置對方于更尷尬處境的技巧。

  在這類玩笑中寄生著的某種兇惡,有時候連宿主本身也意識不到甚至習以為常的吧。

  “去去去?;啬愦采先ァ蹦骠[式的驅(qū)趕道。

  她一把將纏在竹緣手上的發(fā)帶扯下來,推搡開擋在面前的人。她不經(jīng)意向上挑眼看向竹緣的時候,我覺得那條黑絲帶不是用來綁在額前,而是用來環(huán)在脖頸上的。

  那是個天真而乖巧的小女孩。

  “喲,回來了?!绷婧滔词貋砗笈c我招呼道,她掀去床單換上從收納箱里取來的那條干凈的。

  我很歡悅,在一陣模糊在愧疚與感激間的優(yōu)柔中稍覺局促。

  “嗯嗯,剛回來?!蔽艺湟曔@樣的招呼,想竭力多說點什么。

  楚凡往臉上涂了層清潔面膜,那墨祿色的泥漿里散發(fā)出濃郁的綠豆味兒。她舉著小方鏡坐在床上,似乎在壓抹著那些尚未服帖的膏體。

  “我說,你看對面寢那劉一蕾跟咱班主任屁股后頭,跟個哈巴狗似的?!彼畔络R子,探出身來低聲與伶禾說。

  “戴著圓眼睛那個女的?”竹緣隨口問道。

  “她可是也想競選團支書的,你上點心吧?!币娏婧涛醋龇磻?,楚凡警示道,那是種純粹而質(zhì)樸的苛責,像被扯開的作業(yè)本的一角。

  我不由得看向那兒。

  她灰藍色的被子上原是有著許許多多的紋路,那些純白線條纖細到難以察覺。

  我稍稍安下心來,身體如觸及到溫暖而緩緩舒展開了。

  “咱們寢室省外人數(shù)能占一半嗎?”莫利問道,說是在填一份兒老鄉(xiāng)發(fā)來的調(diào)查報告。

  “你,還有”楚凡查點著。

  “唉?你也是省外的吧?”她不屑一顧的捎帶上了我。

  “嗯嗯,是HEB省的,過了山海關就是了?!蔽颐Σ坏亟忉尩?,生怕失言再度引起她的反感。

  我笑地卑微,曾以為她就此放過我了。

  “據(jù)說HEB省的錄取線挺高呢?!绷婧涕e聊道。

  “高三的時候,不少同學家來東三省買房子落戶口,就為了高考有一定的優(yōu)惠?!蔽蚁肫鹉菚r候的遷戶口熱潮來。

  “分數(shù)高能怎么樣呢?還不是上了同一所大學嘛?!背灿樞Φ?。

  “聽說HEN省的錄取分才是高的變態(tài)呢?是吧莫利?!彼f。

  “可不嘛,又特殊又變態(tài)。”莫利憤憤的發(fā)揮道,對空氣做拳打腳踢狀,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

  楚凡寵溺著嗔怪莫利的暴躁,她噴了些保濕冰霧在半涸的面膜層,繼續(xù)壓抹那些她認為尚未服帖的膏體。

  張奪雙頰的皮膚上有很多均勻的小洞,那是在青春期被皮脂撐開便再收縮不了的毛孔。它們隨他模仿林立的四川方言時蠕動的咬肌紐出不同的形狀。即便這些時候,某種臨近苦楚的堅毅始終棲息在他的眉骨上。

  他們在一些邊框描繪收尾之后便也成了無關緊要的人閑散下來。

  “林立兄!”張奪皺眉抱拳道,將剪出輪廓的卡紙推遞到林立那兒去,像在托付原子彈的核心器件。將小環(huán)節(jié)演繹出是我們?nèi)齻€最慣常的取樂方式之一。

  我用指甲掐捏住林立涂完膠水的卡紙貼到剛剛楊薏楠指定的位置上。

  每次來委托工作時,那個女孩都很有禮貌,只是她并無惡意的謙遜總顯得有些蹩腳,像在保護,又像是遮掩。

  “你看靠右邊這個像不像奪哥。”林立驚笑道。

  他正沿著輪廓將人物圖扣離紙板,按楊薏楠的意思,要在人像背后安上泡沫墊座后再貼到國旗下方的位置,以此達到立體效果。

  “像,尤其是鬢角這兒”我指了指軍帽旁趣笑道。“左邊那個和你也挺像,都是圓臉盤。”

  “這么說,旁邊的女兵就是你了,他們也是三個人”林立玩笑時候的四川口音愈發(fā)濃了。

  “這個人剛好也是短頭發(fā)的?!睆垔Z正坐在紙板上撿摘沾在褲腿上的紙屑,他扭頭看過來。

  銀灰鏡框?qū)⒓氈δ┕?jié)的工作區(qū)域劃在舊帷幕堆出的角落里,雖然狹窄,好在少有人來往。

  “咱們這算是在作品上冠名了嗎?”

  “像電影海報下邊寫上制片人之類的。”

  “咱們更厲害,都直接上合影了?!?p>  嵐嵐悄無聲息逃脫兩天未被理會,可我還是會按時到這里來。

  “唉,你們的工作很不錯啊?!敝窬壈贌o聊賴地坐進椅子里。皮質(zhì)軟襯被擠出吱呀的聲音。

  “竹姐好,歡迎竹姐視察?!绷至⑸宰龀鍪勘娛组L的姿勢調(diào)侃道。紙巾事件后,他們也算漸漸熟識了。

  “這些軍帽特不好畫,我那兒還有倆半成品,都快煩死了?!敝窬壠鹕韰挆壍溃瑸橹厝卧谏磴皭?,帶了點撒嬌式的扭捏。

  我與張奪笑著對視一眼。

  竹緣沒有成為主體畫的負責人,便喜歡時常來剪貼卡紙的人群中逛逛。

  這兩天愈發(fā)頻繁了。

  “林立兄弟!我快煩死了!”張奪以低沉的男聲婉轉(zhuǎn)道。

  我們知道林立只是性子溫潤愛說笑,卻仍喜歡用此事來揶揄。

  水果店前的小水洼將陽光折映到走出水吧的蛋筒冰淇淋上,空氣里便泛起提子汁的清涼味道。

  昨天傍晚下了場小雨。

  我是接了電話,到這兒來送自己的證件照片的。

  有個男孩朝我走過來。

  “這個是給你嗎?”我抬頭看向他,我不認識他。

  我知道是他。

  “唔,嗯?!彼舆^照片去,若有所思,那種悠然式的心事重重里似乎有淡淡的奶酪味。

  “那我就先走了”我說。

  他點點頭,像是在沉思里恍然,卻沒半分突兀。

  操場邊緣的塑膠縫隙里長著三兩株新草,早秋時節(jié)竟生出嫩綠色來。

  我困惑得回過頭去。

  云霞在天際揉繞徘徊,像在為短暫的出場顧影自憐。

  我坐在安琪旁邊,看著這衍生于又回歸到自己的諾大圓圈。球場上籃球觸板的遠音萼在他們純凈而流暢的語聲中。

  班級的第一次團會場所選在了戶外。

  他們似乎是不一樣的。

  我有點懊惱,為依據(jù)姓氏首字母排出的學號——它決定了我成為填補一班寢室空缺的那個人。

  雪彤說自己名字的時候,涵住夕陽光亮的云朵已悄然無跡了??諝庀♂尦銮〉胶锰幍哪{襯在她的身前,如湖上霧。

  她說罷便融回到人們圍坐出的圈緣中。

  她鼻尖的弧度回轉(zhuǎn),成了身體剪影上最美的轍合。

  我驚嘆不已。

  “我叫張喻雪?!?p>  那是個瘦而不弱的女生,即便上身骨架單薄到了微僂的程度,依舊讓人堅信她具有某種石破天驚的力道。

  男生們侃笑起來,那是種對相當熟絡的兄弟別無惡意的揶揄。

  “當然了,個別不著調(diào)的男生叫我雪哥啊?!彼呖嚻鸬哪_尖奮力夠到他們鼻前做橫掃千軍狀,著地的那只腳卻為平衡身體不住雀躍著。

  男生們便更來勁了。

  “雪哥,無影腳好厲害啊。”那是個突兀于旁人的聲音,帶著某種故意要氣垮對方的佯怯。

  小人得志。

  即便是玩笑,這樣的語調(diào)仍讓我覺出深度的反感。我向前探頭,試圖在昏暗的光線下辨識出那個人。

  “那個,我給大家彈首吉他壓壓驚?!庇腥嗣Σ坏卦谙嗷ネ妻哪猩豪镎酒鹕韥?,那頗為局促的肢體間似乎遁覆著饑餓動物覓食時候的姿態(tài)。

  就是這個聲音。

  他肆意地隨著節(jié)奏頂胯,似乎沉浸在自己彈奏的聲音里。

  那個瘦骨嶙峋的黑影兒太渴望鮮花和掌聲了。

  三兩路燈驅(qū)不光整個場的昏暗,我始終看不清他的臉。

  人們用雙手拍擊出悅耳的聲音,那個人坐回到原處,投下一襲暗涌著近乎暴虐的亢奮與得意。他放好吉他不住地與左右的人交談。

  我將頭倚靠在安琪的肩膀上聽以后的聲音。

  “我很喜歡游泳。”

  我思量起自己剛剛說過與當前女孩同樣的話題。

  我對游泳談不上喜歡,只是覺得這項運動較旁人說過的愛好多了些微妙的優(yōu)越罷了,著實是個可恥的動機。

  “可是我沒學會,因為游泳池的水不好喝啊?!贝藿j在自己學游泳故事的結尾說道,這樣的自嘲最是討人喜歡。

  大半圍圓弧歡鬧起來。

  她坐回到吉他手旁邊,拍了拍沾到褲腿上的灰塵。

  我知道這個素不相識的女孩或非有意,可我仍驚慌失措一腳踏空,滾落到自慚形愧的深淵中。

  竹緣舉控板報組那個女生有多么不可一世的時候,我在上鋪看到她的口水像深海魚群那樣劃躍進了旁邊的臉盆里。

  我翻了個身,將耳機從掛袋里掏出來。

  我再不敢與她們搭話了。

  “你在上邊作妖呢!”竹緣呵斥道,床架不可避免的晃動總會為她扭擰出一個最好的出口。

  “嗯?”我笑嘻嘻地看下去,裝成一只不明所以的狗。

  每當我驚懼于這些來勢洶洶的責怪時,便會以這樣的方式為自己爭取時間,等待她們的憐憫。

  “我都忍你很長時間呢,能不能別這么得寸進尺。”她站起來面向我,以便將自己的厭惡一絲不落地沖噴過來。

  她的五官像觸電而亡的尸體那樣聚搐著。

  莫利與楚凡暫且停止吸吮那個她們并不相識的女孩的“丑陋行徑”,她們半笑著看過來,像回魂夜里的小丑,嘴角掛著一淌暗紅的血。

  “快快快,幫我拉一下?!?p>  伶禾踉蹌著擠在半掩著的門縫里,她勉強用胯抵住置滿了衣服的塑料盆。

  “哎呀,你不會分兩次拿啊?!蹦箝T縫稚聲稚氣的數(shù)落道,像個被溺愛的公主。

  “沒想過這么沉呢?!绷婧绦ξ貞?,忙著往自己的床上去了。

  “能不能別像個小老太太似的?!背驳恼Z調(diào)黏膩,那是種半撒嬌式的嫌棄。

  她最與伶禾親厚。

  “我這兒正和封喜嘮嗑,看這些天的架勢”她突然正經(jīng)起來,將話說了一半兒。

  “班長可是有團支書推薦權的喲?!蹦a充說。

  QQ提示音量突兀得響了一聲,我嚇壞了,本能的抬頭環(huán)顧。像個茍且偷生的奴仆,像個伺機行動的兇手。

  來源于班級群里的好友驗證。

  那兒有一陣輕秒的叮鈴聲。

  湘凝纖細的腳踝上繞著一圈銀色的星星,它們的綴線像從一條從縫隙里透來的光,她扶著欄桿從床梯上退走下來。

  “竹緣,去洗漱嗎?”她站在竹緣的床前問道,平緩柔和的聲音里融沁著某種似是而非的東西。

  她只是安靜得等待著那些順從。

  “真是難得喲,人家向來眼高于頂啊”

  在竹緣與她走了很久后,楚凡悄悄道。某種近乎肅穆的寧謐感壓低了楚凡的聲調(diào)。

  我回了回神,接受了那條好友驗證。

  “嗨,證件照片背面需要寫姓名,你的是哪幾個字?”

  夜空拓印在窗角,月光灑進來,透薄如精靈顫動的翅膀。

  軍訓的最后一天,巨幅海報被放在看臺側(cè)墻下展出。傍晚的風很大,不斷的將展板的上角掀離再撲回,那種無休止的噼啪聲很凄烈。

  沙色在天上徘徊,它們的嘶吼聲被伶禾攬回窗扇的弧度劃隔到極其遙遠的地方。

  “這天氣?!绷婧虈@道。

  “你在寢室嗎?”

  雨點落進泥土的香味。無論在任何一間屋子里,我總能聞到它們。

  傍晚下了場小雨。

  “一會兒給你們女生送教材去,紳士吧?!?p>  我稍稍詫異,困惑于某種微弱而尖銳的離錯。

  大概是下雨天的緣故。

  班里的六七個男生簇在樓下的門廳里,摻了雨的汗氣蓬勃在拘謹卻仍洪亮的語聲中,他們的半濕了的發(fā)梢肆意搭抿在額前,為初次邁進女生舍樓互相說鬧,眼睛里嬉皮著的隱晦,像溪底卵石下新生的藻。

  “你可得好好謝謝他呢。”刑粟調(diào)侃道,在嵐嵐結過時間遞的書摞的時候。

  那個名字一度引起同學驚嘆的男孩被逗鬧地難為情,他驅(qū)頂開手肘邊哄鬧的男孩們,小心翼翼地確保書的交遞。其實男生全不知自己代領那份兒會給誰用,只是那摞被時間用外套裹護起來的書總歸是不一樣的。

  那兒沾上了初生精靈們最向往的溫度。

  他沒來。

  我蹲下身將書碼齊,拉提住白纖維繩打成的十字結中央,我想將它們扛到肩上一舉弄上樓去。

  “自己能行嗎?”有人問道。

  我扭頭向身后看去。

  那是一張長久吸食鴉片的癮君子的臉。

  “沒問題的,謝謝你?!蔽冶鎰e出那個吉他手的聲音。

  “過些天給班主任買教師節(jié)禮物,一起去嗎?”他問地自然,并未有離開的意思。

  我驚詫不已。

  玻璃門軸發(fā)出冷澀的轉(zhuǎn)扭聲,有女孩挑開透明隔簾走了進來,邁步往樓梯間去了。她頭上的粉色呢帽被雨點洇濕了少許。

  我站起身。

  “額,買禮物,還不確定呢。謝謝你幫我寫名字了?!蔽覍W⒌氐却该鞲艉熅磉M一陣又一陣噼啪作響的風。

  “沒事兒,客氣了”他擺擺手笑道,厚重的嘴唇微微翻起來,像一棵紫紅色的豌豆射手。

  “那么多的照片,不寫名字著實會弄混呢?!蔽亦?。

  女孩的方跟短靴在大理石上的踩踏聲在回折往復的樓梯上傳導下來,那漸遠的聲音空蕩蕩的。

  “本來是我和思遠兩個人負責這個來著?!彼呁鶑d門踱步邊閑聊著。

  “思遠?”

  有雨絲被風吹飄到臉上,清清涼涼的,我隨他走到廳門外。

  “別提了,昨天上午他女朋友來了,全撇給我了。”

  門外的階臺上濕漉漉的。將書遮在頭上匆忙小跑來的人們像一只只順著樓緣逃竄的老鼠。有人滑倒在轉(zhuǎn)角處,失控的腳尖在淤膩的泥層上割出混亂交錯的痕跡,她慌忙站起來的樣子狼狽極了。

  她的膝蓋一定磕破了啊。

  “別送了,快進去吧,這雨啊?!彼凵闲l(wèi)衣的帽子囑咐道,將手空護在我右側(cè)肩背幾厘米的地方。熱量輻射來,那兒暖呼呼的。

  它們在這陰雨連綿的天氣里勾勒出手掌大小的溫適。

  “等會兒?!?p>  我掏出背包中的雨傘遞給他。

  走廊里亂糟糟的,有不少男生來來去去著。他們搬了幾大盒不同型號的圖尺,大概是要送到住在盡頭幾間屋里的測繪學女生那里。

  新教材的封面光滑,頂上的幾本眼看著便要傾溜下去,我加急腳步往寢室小跑。

  “咚”我覺得手腕上一陣劇痛。

  木門反鎖著。

  我將即將散綴的書摞頂夾在身體與墻壁之間,騰出手來輕輕敲了敲門,等待里面那些腳步聲的主人幫我開一下。

  “誰啊?”莫利問道,那聲音愈發(fā)像她姐姐了。

  “是我,我取書回來了?!?p>  “等會啊?!蹦悄_步聲漸漸靠近來。

  “別開?!?p>  在莫利來不及執(zhí)行的某種緊迫的警告聲中,似乎回蕩著動物園獸籠上的別桿被抽拔,在閥環(huán)中摩挫出的金屬顫音。

  在她極力想再推合上的狹窄縫隙里,我看到了許許多多腥粘不堪的瀝青球。

  教材墜砸下去,發(fā)出凄烈的噼啪聲,錯散開的白色紙頁撲抹在軋疊著的泥腳印上。

  我竭力去推抵,用手肘,用身體,卻再打不開那扇被壓的死死的門。門框上斜支起的木刺把右側(cè)衣袖豁破了。

  走廊里掠過浩浩湯湯的聲音。

  我的手臂灼痛,像有腐蝕性的藥劑注流到每一觸神經(jīng)末端,它們殺戮了所有的免疫細胞,潰濺到血液里。

  很多人在我身后走了過去,大概是那些完成任務的男生們啊。

  一陣眩暈過后,我便分不清自己在門的哪一面了。

  “快來,正找你呢。”

  我應聲回頭。

  安琪正站在那兒與我招手,她穿著米黃色的珊瑚絨睡衣,袖口上繡著小熊。

  導員召開的生活安全會草草了事。

  我坐在安琪的床上發(fā)愣了好一會兒,覺得剛剛那些被羅列的違禁品并非是這棟樓里最危險的東西。

  “我的個娘嘞,這書?!睄箥贵@吼道,她在歸攏教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本書的頁眉全然連綴著,并未切分開。

  “嚇死個人了,弄開不就行了嘛?!卑茬飨訔壍剡f過剪刀去。

  “這批書真是各種差錯,聽說地建那邊兒有不少高數(shù)教材缺頁?!毖┩R了齊書柜里剛剛碼好的書道。

  散落在門口的教材不見了。

  楚凡站在書柜前端詳著它們。某種恐怯在她的眼中一閃而過,在發(fā)現(xiàn)我站在她身后不遠處的時候。

  “看你,把書放外邊也不怕丟了,真是的?!彼凉值?,就像我在熱水房后發(fā)現(xiàn)了芒草那天一樣。

  “測繪那群男生那么大動靜,嚇得莫利把門反鎖了?!彼灶欁缘恼f著。

  “而且咱們的門閥銹的不行,撥了半天不開,明天非換一個去。”莫利用了“咱們”的稱呼,真是匪夷所思。她差一點就要伸手抽打那不明事理的門閥了,像大人對待路上絆倒孩子的石頭那般。

  我不明白她們的目的。

  我不知道是誰整理了我的教材。

  我瞥了它們一眼。書摞上清晰著從雨地里踐踏而來的各式各樣的鞋紋形狀,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樣像一條條駢行的蛇。

  線蛇被斬斷在色塊邊緣的地方。

  干涸在書脊上的泥漬骯臟極了。

  針線盒里有五顏六色的線團,那些針扎存在盒蓋夾心層特殊的孔洞里,隔著透明的塑料看去,像一尾綻開的銀色屏翎。

  這是報到前夕,我媽執(zhí)意要帶過來的東西。

  我需要用它縫好衣袖上的豁口。

  竹緣發(fā)現(xiàn)自己少了一本兒英語聽力冊后,便一直罵罵咧咧的。她接了封喜電話被通知要去樓下補取一本的時候,某種怨氣便因五層樓的高差泵壓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真是方人?!?p>  她將替代品塞到書柜后,惡狠狠地咒了一聲,自棄般向床上仰躺。

  在某種山崩地裂式的震顫下,針全然溜滑出來孔洞,迅速地倒像是從機括彈射而出。它們四散了,尖端插刺到我的枕被中。

  “你作死呢!”竹緣乍罵道。

  我的手本能的怵栗,針刺破指尖,洇滲出艷麗的血珠。

  她彈蹦起來,手上捏舉著鋼針審問道。

  我不知道那孔洞里到底藏著多少根針,以為沒有誰被遺落了。她恨恨的舉著它,就像要即刻將其扎進我蜷在床沿上的腳踝骨里。

  珠膜再融注不下越來越多的液體,它滴墜到透明線盒上,像一朵殷紅的菌落。我聽到某種花木枯枝的斷脆聲。

  我困惑得看向她。

  她微微愣住。

  北門口外的農(nóng)田里,成片的玉米秸稈被陽光晃成了金黃色。

  公交車淺藍色的拉環(huán)不時相碰出清亮的聲音,刑粟正說出經(jīng)記憶幾番排查篩選而出的花店地址。他鄭重其事的樣子,將作為本地人的優(yōu)越含蓄地不著痕跡,眉毛在黝黑的臉上蠢蠢欲動著的樣子可愛極了。

  我參加了這次出行。

  “雪哥簡直是浪費糧食?!背腥R慵懶道,他正有氣無力的癱靠在窗格向外看去。格子襯衣緊裹在他厚潤的肩膀上,墨綠翻領愈發(fā)襯出他白于大多數(shù)女生的膚色來。

  “哎哎哎,怎么說話的。”雪哥叉腰走過去,一副不忿就打架的彪悍架勢。

  “事實啊,兩大碗面條,嗯?!?p>  我下意識的扭頭看向最后排的座椅,他正將手肘支在雙膝上,以思慮民族命運的首腦式的嚴謹調(diào)侃道,那樣黏糯的反差最是幽默。

  “李思遠,你給我閉嘴。”雪哥雙目圓瞪嗔怒道。

  我很喜歡這樣的玩鬧,卻不知如何參與進去,只側(cè)倚在窗格邊晃腳笑著。

  “主要吧,吃多不是罪過,不長肉就是罪過了,哎?!蓖豸脴s惆悵道,話中的若有所指馬上得到了男生的眉眼相合。

  他的聲調(diào)始終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拿捏感,就像那晚他彈奏的歌一樣。

  他決不會缺席任何一個參與得了的場合。

  屋子東南角的木隔上簇滿了火荊,它們似乎想以自己的紅艷遮擋住玻璃瓶中重瓣茉莉的馥郁。格子窗的影兒疏落下來,將滿天星著了深淺不一的斑駁。

  “呦呵,你班也今天來買了啊。”刑粟拐過轉(zhuǎn)角,猛拍了一下端詳文竹的男孩的肩膀,一截鉑色筆夾露在那男生淺灰色的西式馬甲前。楚凡曾提過班干部選舉前的班務負責人,她們將其分析為班長競選中封喜的勁敵。

  湘凝扭頭起身的時候,薄荷色的運動套裝上投映著幾株洋桔梗的影兒。她手里握著一束星芹。淺笑與我點頭示意。

  湘凝與那男孩商討著選好花束,在背包中取出班費支付。他們打理好萼托后便與大家招呼別過了。

  刑粟閑聊起班務勞形的大小烏龍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此行的唐突。我并不是任何一項班務的負責人,也從未想過要競選什么職務。

  延逸到石子路上的灌木枝條上攛滿了嫣紅色,北門附近的園圃里栽種了很多這樣的觀賞植株,它們正漸漸畏縮到幾處建筑折角生硬的陰影中。

  晚飯后,他發(fā)來消息說要不要到校園各處散散步。

  “我想競選副班長,展一展拳腳,你呢?”裘榮意氣風發(fā)地說。

  夕陽的暖色被樹梢稀疏的枝椏割鋸著,溫度驟然降了下來。我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寂寞。

  “沒什么想法?!?p>  “副班長挺不錯的。”我打起精神笑道。

  我踢開甬道上的小石子,聽它們滾攆進卷曲起來的枯葉中的聲音。

  “估計一班的團支書非楊湘凝莫屬了。班長的話..”他分析道,據(jù)說這是一班大多數(shù)同學默認了的事情。

  “那很好了?!蔽艺f。

  “也說不準,聽封喜說汪伶禾也想競選呢?!?p>  我抬眼看了看,困惑于他對這些東西的精通和癡迷。

  “不說這些了,咱們玩?zhèn)€游戲,交換個問題回答?!彼煺闺p臂拉了拉身體。

  “什么問題?”

  “對我、彼此好奇的,突然冒出的問題之類的”他大概自覺那個下意識的謂語稍有不妥。

  我并未覺得好奇。

  只是“突然冒出”這個說法本身總好過晦澀憂疑的政治局勢。

  “你的初吻還在嗎?”我問。

  這問題更像是某種折辱式的宣泄,就像偏要去窺視丑陋的人在**中令人作嘔的陶醉面容一般,到底是有些畸形了。

  “怎么都問這個問題呢?

  他并未察覺它們,甚至為這問題中的某種微妙驟的自得起來。

  我沉浸在某種近乎兇惡的快感中。

  “你倆怎么都對這個感興趣呢?”他嘖嘖稱奇地重復道,我這才察覺出他語氣中與自得不明次序的歡快絕非限于那些微妙,那兒有著某種契合式的悅動。

  他的眼睛里閃過著實令人驚羨的清亮。

  他沉浸到了另一個空間里。

  那抹清亮漫灑著,將僵硬的畸形結節(jié)漸次融緩出循于指尖的血色。

  我側(cè)臉望過去,找尋那個女孩。

  “怎么都對這個感興趣呢?”他暗示般重復道,拿捏出的類似于被追求者煩擾的姿態(tài)渾濁了剛剛的光亮。

  “都?”我瞥了他一眼,恢復成郁靡在枯枝上的禿鷲。

  他避縮在鏡片后的眼泡上散著幾顆小痣,它們在他黢黑的皮膚上并不突兀,卻再度見現(xiàn)出某種不明就里的骯臟感。

  “崔絡也問了這個?!彼粗嗄局l笑道。

  我愣了一下。

  我感到一陣厭惡,像被反殺的士兵般惱羞成怒。

  我對社聯(lián)的迎新晚會毫無興趣。

  王裘榮將我引讓到觀眾席后,便也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了。

  他不時地向門口顧盼著。

  “你的是第幾個節(jié)目?”

  他邀請我來看他的演出。

  “壓軸的?!彼槔?,隨即手拂脖頸轉(zhuǎn)了轉(zhuǎn)。

  那些女生的彩色比基尼外沾綴著厚厚的一疊亮片流蘇,她們隨編舞者的手勢往不同的點挪移。那平由木質(zhì)講臺拼湊出的舞臺不時發(fā)出悶響來。

  她們在進行最后一次的彩排。

  “前面的節(jié)目也很不錯,你不會很無聊啊,是吧?!彼噍斒降恼Z氣讓人覺得頗為不適,那兒有著某種近乎哄騙的輕浮感。

  我有點困惑。

  我并沒別的事情要做,可源于他的某種詭異的壓迫使我想立刻離開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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