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章 被綁架的縣衙
見楊釗還要再言，李審揮手阻止了他，干脆一口氣說完：
“我再說一句，楊縣尉別嫌我多舌。我們把這些抗稅的百姓抓起來，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他們補稅，因為他們根本繳不起！我們心知肚明，卻執(zhí)意這么做，也是沒辦法的事，現(xiàn)在扶風縣內(nèi)的逃戶太多了，想必楊縣尉通過戶曹賬簿上也看出來了?？蓪嶋H上抗稅的百姓更多，遠遠不只抓進來的這三十幾人，我們抓人，便是在恐嚇他們，來壓制住這股不正之風。楊縣尉也是知道的，一旦抗稅之風形成，我們扶風縣就完了，到時候，你、我、這縣衙內(nèi)的所有人，都逃不過朝廷的利刃。”
楊釗此時也沉下心來。
他耐心聽完李審的話，又細細考慮周全后，才回道：
“我看過縣里的賬簿，也確實發(fā)現(xiàn)了很多問題。遠的不說，只從天寶元年以來，扶風縣的財政收入便持續(xù)降低，而且幅度高達十之有一，照此下去，便是將衙門里的所有屋舍都拿來關押抗稅的百姓，恐怕也關不過來……
“李錄事說這股抗稅之風不能長，可李錄事曾想過沒有，百姓們?yōu)槭裁匆苟?？因為他們分不到足額的土地，地里沒有產(chǎn)出，家里便沒有余糧；因為縣里派下去的賦稅繁重，他們納不起稅，不得不抗！
“這些問題是關押幾個百姓就能解決的？
“還是能被恐嚇住的？
“所以無論是放掉這批犯民，還是抓來更多的犯民，都無事于補。你們以為抓人是在震懾其他人，但其實，只會將賦稅上的經(jīng)濟問題激化成社會問題。一旦民變生成……到了那時候，我們才真正是利刃加身，想全身而退也不可能了。”
“楊縣尉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吧？”李審被楊釗的話給嚇住了，面色凝重道，“我理解楊縣尉一片仁義之心，也贊成你分析的抗稅原因，可那些問題不是一時形成的，也不是一時就能解決的了的。我們暫時考慮不到那么長遠的問題，得先把眼下的危機先解除了。眼下便是，這批犯民放不得，否則，別說以后了，我們下半年便交不了差事?！?p> 楊釗苦笑道：“李錄事還以為那只是長遠的問題？
“已經(jīng)火燒眉毛了！
“僅去年，拋去折耗不算，扶風縣的收支就虧損四千貫石匹端，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我也不清楚縣里最后是如何在連續(xù)多年收不抵支的情況填補上這個空缺的，但我可以替李錄事從財政的角度分析一下。
“扶風縣的財政入項幾乎只有賦稅，財政支出也全是賦稅上輸，沒有任何一項修堤通渠或修繕城墻的支出……說到底，縣里只是替朝廷收稅的！在如此單純的財政結構中，出現(xiàn)收不抵支本身就十分可怕，且沒有半分抗風險的能力，因為我們無法通過節(jié)流的方式來減少支出，而對百姓征稅也已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收入來源日漸枯竭。
“可以預見，到了今年秋后征稅，收支虧損的狀況將會進一步惡化。我不知道縣里還能想出哪些方法來填補這個虧損，但我知道的是，縣里可征的田地和課戶又會憑空消失一大半，抗稅的鄉(xiāng)里和百姓會層出不窮，搞得我們焦頭爛額，直至被朝廷和州府問罪，或民變陡生……絕無生路?！?p> 李審動搖了。
楊釗的話讓他不得不動搖。
他憂心忡忡問道：“照楊縣尉這么說，我們豈不是都活不過秋后了？難道就沒有什么解決的辦法嗎？”
“有。也沒有……我正打算去試上一試?！睏钺摰?。
李審陡然緊張起來：“楊縣尉口中的辦法，莫不是要去尋法門寺和玉溪園的麻煩？”
楊釗盯著李審，沒有回答。
李審急了：“都這個時候了，楊縣尉還跟我打什么啞謎！我實話跟你說吧，你和袁大頭聊得那些事，袁大頭都跟我說了，李縣尊也聽說了。今天便是縣尊讓我來叫你審犯人的，雖然他沒有說明原因，但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一則是要你多熟悉一下縣里的情況，尤其是縣里的難處；再則便是要阻止你去自討苦吃，謹防給我們?nèi)莵泶舐闊??！?p> “李錄事此話怎講？”
楊釗這話算是明知故問了，但他又不得不問清楚。
好在李審沒有跟他繞彎子：“法門寺和玉溪園的權勢如何，楊縣尉心知肚明，也無需我再贅言。我只告訴楊縣尉一點，你剛才提到縣里收不抵支，卻又能如數(shù)上繳賦稅，這其中的虧缺，便是玉溪園和縣里其他大戶補上的。包括縣衙內(nèi)上下八十三個人的薪俸，也全靠他們的捐贈！
“楊縣尉現(xiàn)在明白了吧，你要去尋他們的麻煩，便是在尋這縣衙內(nèi)所有人的不痛快！你若真把他們給惹怒了，惹得他們斷了捐贈，縣衙內(nèi)的官吏便沒了薪俸，朝廷的賦稅也沒了著落……那時候不用等上面派人下來問罪，我們自己就要先抹脖子了。”
楊釗越聽越驚，雖然面上沒有太大改色，心里早卻已是驚雷陣陣。
他如何能料到，扶風縣衙已徹底被地方豪紳給“綁架”了？
“我們可是大唐朝廷的官衙啊，怎么能與地方僧侶、豪紳相互勾結，欺上瞞下，再把所有災難都轉嫁給無辜的平民百姓？”
“相互勾結？”李審干笑了兩聲，“楊縣尉可太瞧得起縣衙了！
“法門寺可是我朝第一佛寺，是能上達天庭的，尋常百姓連院門都不讓進。能去法門寺里上香的，盡是王侯公孫、達官顯宦。雖然沒有則天武皇后在時那么興旺了，但依舊不是你我這些九品芝麻官能沾惹的。便在今年年初，當朝太子和永王殿下奉圣人御令來法門寺迎奉佛祖舍利，硬是在山下的一間茅屋內(nèi)齋戒九日，才被允許進入寺院里的大雄寶殿。
“至于崔頂?shù)挠裣獔@，光聽博陵崔氏這個名號就夠了。如果楊縣尉還有興趣的話，可以數(shù)一數(shù)朝廷的各部大員們，有多少出自博陵崔氏？在他們面前，我們連一只螻蟻都算不上。
“所以壓根就沒有相互勾結一說！每年到了上稅時節(jié)，縣里便會派人去兩家哭訴，討要錢財，而他們也會多少施舍給我們一些，這才是我們相互間的真正關系。
“說到底，他們也只是不想縣里出事，連累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