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章 寒舍密談
“哎！”
李貞元嘆了一口氣。
語氣里有期許，更有期許落空后的失望。
“楊縣尉來之前，縣衙無事，扶風(fēng)也無事?？蔀楹螚羁h尉才來了短短十余日，便生出了這許多事務(wù)？一切孽障因緣，皆在于人，楊縣尉難道還不明白嗎？楊縣尉不是愚笨之人，可聽老夫一言，你只需閉門五日，五日內(nèi)不接外客，不理俗務(wù)。五日后，所有紛繁事都會自行消散。便如風(fēng)起無聲，塵埃落定。”
楊釗振聲回道：
“縣衙連年收不抵支，我不去理它，它便會自動修復(fù)嗎？縣內(nèi)土地憑空消失，無跡可查，我不去理它，這些土地便會自動回來嗎？縣內(nèi)逃戶日益增多，一眼望去，十室九空，我不去理它，丁戶們便會重返家園么？縣內(nèi)百姓食不果腹，嚴(yán)重者賣兒鬻女，我不去理它，那些餓死道旁的百姓便能起死復(fù)生么……
“恕下官愚笨，聽不大明白縣尊的話?！?p> “你，朽木不可雕也……”李貞元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但很快又恢復(fù)了面容祥和。
看起來像是不屑與楊釗爭論。
他重新閉上了眼睛，不再發(fā)一言。
“下官告退?！?p> 楊釗也不愿意在這里空耗時間，道了聲告辭，便退下了。
…………
“楊縣尉留步！”
楊釗剛一出內(nèi)堂，李審就急急忙忙追了上來。
接著拉起楊釗的袖子，躲進了假山后面。
“楊兄，你這又是何必呢？若真惹怒了縣尊，對你可是沒有半分好處?！?p> 楊釗反問：“到底是我去惹他，還是他來惹我？”
李審迷糊了：“你這話……是何意？”
楊釗：“我剛來此地不久，在這里沒有半點根基，便擔(dān)著風(fēng)險去獨闖玉溪園，為的是什么？難道是為了我楊三自己嗎？我還不是為了改善本地縣政，希望縣衙能夠重振威風(fēng)，讓縣里的同僚們可以長久地安生。他李貞元，身為扶風(fēng)縣令，至少當(dāng)體諒我這一番苦心才對吧！可你聽聽他剛才說的什么？反把所有罪過推到我身上來了，說是我在招惹是非！我若不出言反對，難道還要認下這些欲加之罪不成？”
“楊兄的這些委屈，我自是能夠體會?！崩顚徍醚詣竦溃翱赡阋膊辉撊ビ|怒于他。他畢竟是這扶風(fēng)縣的縣令，若他一意與你為難，別說和玉溪園商談土地賦稅了，便是縣內(nèi)任何一件小事，恐怕你都難以進行。況且，縣尊反對你與玉溪園為難，楊兄難道就沒想過其中的緣故嗎？”
“什么緣故？”楊釗這時也逐漸冷靜了下來，“莫非，他們之間有什么茍且？”
李審小心地朝四周打量了一下，伏在楊釗耳邊道：“這里不是長久說話的地方，楊兄得空了，可來一趟寒舍，我們坐下來慢慢說。”
“好。”
…………
楊釗不愿多等，當(dāng)晚就去拜訪了李審。
李審和楊釗一樣，都是千里為官，家人安置在老家，身邊只有一個跟了多年的老仆照顧起居。
不過李審的住處可就比楊釗的院子寒酸多了。
在一個不起眼的轉(zhuǎn)角處，門前還遍是泥濘地，連塊石板都沒有鋪。
倒真是“寒舍”。
楊釗叩門后，是李審自己來開的門。
“我這里比較破敗，還望楊兄不要嫌棄?！崩顚忛_門后道。
楊釗一邊用力把烏靴上的泥垢跺掉，一邊客氣地應(yīng)道：“李兄說的是哪里話？豈不聞‘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來到李兄的住處，楊某反倒覺得清爽怡人?！?p> “哈哈哈！楊兄可是拐著彎地說我這里簡陋咯……楊兄請！”
“請！”
李審的房內(nèi)不但狹窄陰濕，而是十分凌亂，案上、榻上、地上到處扔的有狂草后的紙張，楊釗幾乎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便是沒有女子操持家務(wù)的結(jié)果。
也可見屋內(nèi)的主人酷愛書法。
李審忙著收拾那些廢紙，同時羞愧道：“我只聽得有人敲門，便趕著來開門，哪里知道是楊兄造訪，所以也沒來得及收拾一下。倒讓楊兄看笑話了。”
楊釗也幫著歸攏廢紙，回道：“都是衙內(nèi)同僚，李兄不必客氣?！?p> 好容易才收拾出兩個座位，李審又忙招呼老仆去煮兩碗茶來。
坐下后，楊釗開門見山就問：
“白天在衙門里時，李兄曾說到縣尊反對我與玉溪園為難，其中大有緣故。不知是何緣故？”
李審倒不著急，一邊給楊釗分茶，一邊緩緩道來：
“李縣令一向深居簡出，也極少過問各曹房的具體事務(wù)，別說是楊兄你了，便是我來這扶風(fēng)滿三年了，也不怎么了解他。
“但我好歹多來了幾年，至少知道一件事情。
“楊兄不是在核算縣內(nèi)每年的收支嘛？對，每年縣內(nèi)收支的虧損，便是李縣令補齊的。每到了年終上輸稅物的時間，他便會差人去玉溪園、王家等境內(nèi)鄉(xiāng)紳家中跑一趟，然后這些虧損的錢財便會被送來。這其中原委，你們戶曹的人比我更了解，楊兄回去后可以去打聽一下。”
“原來如此……”
這倒也不是王倫等人有意瞞著楊釗，而是楊釗暫時還顧不到這頭來，沒有向他們打探過。
楊釗略有所悟道：“照這樣看來，李縣令和他們的關(guān)系匪淺咯？”
李審卻搖了頭：“我看未必。
“若是他們關(guān)系匪淺，怎么可能少得了往來？依我這幾年的觀察，玉溪園背后站著博陵崔氏，便是當(dāng)家的房主管，也是能跟岐州府里的州官打上交道的，又怎么瞧得上區(qū)區(qū)一個縣衙？至于他們愿意出錢幫我們填補虧損，我猜想，也不過是一種施舍，隨便花點小錢，免得被我們給牽連了。照此看來，李縣令便是猜中了他們的想法，所以和他們達成了某種默契……
“而楊兄到縣里來后，一番雷厲風(fēng)行，勢必要打破這種默契，李縣令自然便要出面勸阻。”
“若果真如此，事情倒好辦了?！?p> 楊釗舒了一口氣，只要李貞元還沒有和玉溪園完全捆綁在一起，便不會死力阻攔他從玉溪園嘴里撈回土地，事情也還有回旋的余地。
“恐怕也沒有楊兄想得這樣輕松?！崩顚弲s再次否定了楊釗的想法，問道，“楊兄如何看待李縣令的為官風(fēng)格？”
“說起來，我今天才是第三次見縣尊，而且都沒有深談過。只是偶爾從旁人嘴里提起，說他常將‘無為’二字掛在嘴邊。我觀他行事風(fēng)格，倒好像真有幾分不爭不搶、淡然處之的風(fēng)范……”
楊釗這時也發(fā)現(xiàn)，他對李貞元的了解實在太少了。
這可不是一個好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