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說到玄綸坐船西行,去往金陵。玄綸上船的時候,日頭還沒有從山后出來,江面上茫茫的霧氣正盛,冷得很。玄綸與瀟瀟乘的是一艘平底大船,甚是穩(wěn)當(dāng),艄公一家以前也幫府上運(yùn)過綢緞,算是老仆人了。老爺見艄公老實能干,就把這條船送了給他,閑時也許他自己跑生意。艄公得了老爺恩惠,更是死心塌地。此番老爺便教他一路護(hù)送,直到水路盡處。
自鎮(zhèn)江到金陵的水路,順風(fēng)時,大約半日就可以到達(dá)。玄綸與瀟瀟原本昨夜就沒有睡好,此時兩人走到正艙,放下行李,一倒頭,便又睡下了。一覺起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走了多少路程,江面上的霧氣早已散了。寬廣的江面落在眼前,好不壯闊。鎮(zhèn)江雖然也在江邊,然而玄綸卻從未在江中行船,此次甚是欣喜??垂夙氈诮行兄?,可與在河里行舟大相徑庭。淺水里行舟,沒有起伏之感,如履平地;江中行舟,即使無風(fēng)無浪,再大的船也不免時時顛簸傾斜。玄綸站在船頭,陣陣江風(fēng)襲來,鬢發(fā)亂飄,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玄綸笑道:“枉我生長江南十?dāng)?shù)年,想不到我平日坐的小船,只是玩玩罷了,哪里像現(xiàn)在這般,有橫穿天地之感!”不說玄綸怡然自適,瀟瀟坐了這許久的船,頭暈?zāi)X脹,連連嘔吐。艄公艄婆都坐在船尾,順風(fēng)時也歇把勁兒。艄公抽著旱煙,艄婆在縫補(bǔ)漁網(wǎng)。艄婆聽見說瀟瀟吐了,便喊了一聲:“水仙,把船上的藥罐子拿出來,有人暈船了!”
后艙中蹦蹦跳跳地走出來一個女子,年紀(jì)十四五歲左右,頭上纏著一條淺藍(lán)色紗巾,周身都是米色的棉布衣服,看得出原來是凈白的,只是長年給水泡得有點褪色了。水仙一手按著頭發(fā),袖口露出雪白的手腕來,一手拿著瓶子遞給玄綸,玄綸倒看呆了。水仙笑著說道:“喏喏喏,拿去拿去,和水喂他吃了,一會就好?!濒构暗溃骸斑@丫頭沒大沒小的,公子切莫見怪。水仙,還不去端碗水來?!彼梢焕]的手,把藥瓶子揣在他手里,吐了吐舌頭,轉(zhuǎn)身跑到后艙去,倒了一碗水又回到前面來。玄綸接過來,卻不妨一個顛簸,早把水潑出去一半在水仙身上。玄綸才要道歉,水仙笑著抖了抖身上的水,又跑回母親身邊去了。詩云:
白蘋花下盼新媛,見信明妃尚有村。
江上女兒神似水,天然玉落不留痕。
玄綸從小生長在大戶人家,哪里見過這么活跳的女孩,此時不但不惱,反而更覺得水仙超凡脫俗,純真可愛。玄綸先喂瀟瀟把藥吃了,然后走到船尾,問艄公道:“還有幾時才到金陵地界?”艄公道:“午飯之前才能到。”玄綸看水仙正在燉魚湯,便說道:“這是今早網(wǎng)上來的魚嗎?”艄婆道:“可不是,這魚勁大,漁網(wǎng)都給他拱破了。這不,我正在補(bǔ)呢?!毙]問道:“你們平日飯菜都是吃魚么?”艄公道:“讓公子見笑了?!毙]笑道:“那好,今日我們一起找個地方坐下來吃罷?!濒构Φ溃骸安桓也桓?,我們做下人的,哪敢和你們二位同席用飯,實在是罪過?!彼稍谂赃吶鰦傻溃骸叭思乙?,咱就去唄,反正又不要我們使錢?!濒构蛊旁偃豢希]對水仙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帶令媛去罷?!濒蛊庞悬c為難,艄公笑道:“小女年幼無知,恐怕……”水仙撅著嘴不高興,玄綸對艄公連連擺手道:“不妨不妨,只怕二位信不過在下罷?!濒构溃骸柏M敢豈敢,既然如此,水仙,你好好服侍公子,不可造次。”水仙見父母同意了,早已樂不可支。玄綸笑道:“實話說,酒樓我卻吃過不少,只是這船家的鮮魚湯倒是很少能夠品嘗?!彼尚Φ溃骸斑@個容易,我這就給你乘出一碗來。”玄綸品嘗了一回,果然是鮮美異常。瀟瀟服了藥,果然一會兒就好了。
話休繁絮,且說這船借著風(fēng)力,一轉(zhuǎn)眼便到了金陵。艄公把船靠了岸,用繩子系在臨水的大楊柳上,玄綸,瀟瀟與水仙三人便下船向集市上走去。這金陵果然是帝都?xì)庀螅姡?p> 遠(yuǎn)望西北,形勝東南。人煙稠密,市井繁華。仕女書生,調(diào)笑鐘山之酒肆;墨客騷人,醉臥秦淮之畫舫。石頭城中,還居六朝之王孫;玄武湖畔,仍有五代之后裔。三教鼎立,有四百八十古寺;九流交會,共七千二百名樓??吐媒吁?,商埠云集。沿街代筆,墨法蘭亭之風(fēng)骨;陌角工圖,形從女史之精神??酌蠈W(xué)堂,傳習(xí)公瑾之韜略;老莊道觀,鍛煉弘景之仙方。酥魚蟹餃,獨絕南國之風(fēng)味;歌樓舞榭,廣聚北方之佳人。黎庶安居遠(yuǎn)戰(zhàn)事,府衙寂靜少冤情。游人路過皆停步,玉帝途經(jīng)也降云。
三人走了一陣,前面臨江不遠(yuǎn)處,有一座五層酒樓,上書三個大字“望江樓”。時近正午,酒樓里吵吵嚷嚷,人往人來,好不熱鬧。三人走進(jìn)去,瀟瀟道:“一樓滿了,我們?nèi)巧蠏桓弊^吧?!北阋驑巧献撸《锨芭阈Φ溃骸翱凸?,樓上都滿了,三位還是在一樓等一等罷。”玄綸笑道:“既然如此,那也罷了?!焙貌蝗菀走h(yuǎn)處空了一個座兒,水仙眼疾手快,三步并作兩步,趕忙跑過去占了。玄綸與瀟瀟后腳跟來,瀟瀟叫道:“小二!”小二跑過來,瀟瀟說道:“你們這兒有什么好菜?”小二道:“本店有上好的鱸魚,螃蟹,江蝦,雞鴨魚肉,各色蔬菜齊備,時令水果也盡有?!毙]說道:“丫頭,你喜歡吃什么?”水仙摞起袖子,毫不含糊,明明白白地說道:“一盤醬鴨子,一只叫花子雞,一碟冷牛肉,再來幾樣素菜,你說的魚蝦卻都不要?!币脼t瀟與玄綸都笑,玄綸笑道:“小二,再來一壺好酒?!毙《械溃骸昂绵?!客官,您可是頭一個來這兒點名不吃魚的?!闭f罷,笑著走了。少時飯菜上來了,水仙偷偷看了一眼玄綸,玄綸朝他笑了笑,水仙也就手忙腳亂地不客氣了。吃著吃著,嫌筷子麻煩,就干脆用手了。瀟瀟看著不雅,暗暗朝水仙皺眉。玄綸笑道:“不妨,不妨?!庇纸又鴨柕溃骸澳闫饺绽锒汲孕┦裁??”水仙道:“平日里都跟著爹娘到處趕生活,每日三餐都在船上吃些魚蝦,沿途遇到販?zhǔn)卟说拇唬秃鷣y買一些。人家也是跑生意的,見我們不容易,時常都是白給,不肯要錢。”玄綸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就多吃一點罷?!闭牵?p> 朱門宴客一餐飯,堪作農(nóng)家半載糧。
三人吃完,玄綸會了賬,便出門閑逛。金陵夫子廟一帶,商販眾多,賣的是各色的小玩意兒。水仙哪里來過這么繁華的地方,此時蹦蹦跳跳地在前面亂跑,東看看,西看看,每過一個小攤兒都要停下來瞧一瞧。前面有一個套圈的小販兒,旁邊圍的都是人,水仙跑過去,分開眾人,見那些彩頭色色精致,便回頭挽著玄綸的胳膊,不由分說,把他拽了過去。玄綸笑道:“老板,給來十個圈?!彼梢话讶恿诉^去,忙不及地就撒出去五個,結(jié)果一個也沒套中。瀟瀟看水仙是朝著一副耳墜丟過去的,便笑道:“我來給你套?!蹦眠^一個圈來,一套就中了。水仙看了,連忙把剩下的四個圈也塞給瀟瀟,用手指著說道:“好哥哥,你再給我套那個,還有那個!快些快些,別被人家套走了!”瀟瀟就用這余下的四個圈,又套了三樣小玩意兒:一個木雕的娃娃,一把梳子和一只鐲子。水仙都讓瀟瀟揣在袖里,然后纏著玄綸還要玩,老板賠笑到:“別別別,這位公子,再玩,我這攤兒也不用擺了。地上的東西,憑你們喜歡的,我白送你們一件得了?!彼陕犝f,便跑去抱了個最漂亮的插花瓶子,笑道:“老板,我就要這個?!毙]便對老板說道:“就是這個罷。”老板笑了一笑,道:“三位走好。”水仙把花瓶遞給瀟瀟捧著,自家又跑到前面去了。瀟瀟笑道:“這小妮子,倒是率真可愛,我卻遭了罪了?!毙]笑道:“你要是喜歡他,我就幫你提親?!睘t瀟道:“瞎說什么呢,快走罷,別讓這丫頭跑丟了,他父母那兒可不好交待。”二人在后面走了一會兒,四處找不著水仙的人影,這下可急壞了。兩人邊走邊喊,趕到一處安靜的街角,只見三四個衣冠楚楚的惡少正在調(diào)戲一個年輕的姑娘家。玄綸看那被逼到角落里的姑娘一身素裝,不是別人,正是水仙。玄綸當(dāng)即大喝一聲:“住手!”隨即沖上去把那個公子模樣的人推到在地,橫擋在水仙的身前。那個當(dāng)頭的惡少一揮手,幾個手下便擁上前去,把玄綸拽到一旁廝打。正是:
好似獵鷹撲野兔,渾如猛虎啖羔羊。
玄綸自幼讀書,哪里能和這些整天游手好閑的豪奴爭持,瀟瀟見玄綸被幾人廝打,趕忙丟下手中的東西,跑過去幫忙。那個當(dāng)頭的惡少掙扎著要起身,只可惜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把個肚子撐得如腰鼓一般大,又被酒色淘虛了身子,扭捏了半天才站起來。不妨后腦突然“砰”的一下,登時就栽倒下去不做聲了。原來水仙趁著他起身的功夫,早已閃到他身后去,拎起花瓶,照著惡少的后腦就是一下。旁邊幾個奴仆聽到聲響,便要回來廝打。水仙看到對面幾個氣勢洶洶的豪奴沖過來,早嚇傻了。說時遲那時快,旁邊跑進(jìn)來兩個道士打扮的后生,不費(fèi)吹灰之力,片時就把這班人打得落花流水。幾個手下連喊饒命,抬著那個領(lǐng)頭的公子就想跑。一個道士說道:“打了人就想跑!”說著還要再打,那惡少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來,說道:“這里有五百兩銀子,請二位拿去給這位公子將息身體。二位大人不計小人過,高抬貴手,放小人一馬!”玄綸在地下說道:“多謝二位,我等也不想生事,就饒了他罷?!眱蓚€道士聽玄綸這般說,便叫道:“滾!”幾個手下像得了一紙赦令一般,抬起惡少屁滾尿流地逃走了。
玄綸剛才被拳打腳踢,此時又勉強(qiáng)說了幾句話,早已筋疲力盡昏倒在地。瀟瀟上前說道:“多謝二位小師父,請問附近何處有郎中?”一個道士說道:“家?guī)熞呀?jīng)料定今日這位公子有難,叫我二人前來搭救。我看這位公子只是暫時昏迷,并無大礙,師父叫我二人請公子去道觀一游,如今也只好背著他去了。還好,敝觀就在不遠(yuǎn)處的枕石山上。”瀟瀟見說,便唯唯應(yīng)道:“既然如此,那只有勞煩二位了,還有這位姑娘,恐怕……”二人笑道:“不妨事?!闭f著,一個個頭大一點的道士不由分說便背起玄綸,引著瀟瀟與水仙向前走去。
不一會兒,幾人來到一座山腳下。瀟瀟向上看去,山形挺拔俊秀,山上多種楓樹,十月之中,山面宛如火燒一般,一片紅艷,煞是好看。瀟瀟道:“這位小師父,你一路背了這么久,想必累了,不如換我背一會兒?!蹦莻€背玄綸的道士說道:“不是我笑話你,這山恐怕你自己上去都費(fèi)勁,不信我們走著瞧?!闭f著,就邁開步子先走了。另外一個道士說道:“就算他不行,還有我呢,也不敢勞你駕。”說著也走了,瀟瀟只好和水仙在后面跟著。果然,這山看上去雖不甚高,然而道路崎嶇,很是難走。才到半山腰,已經(jīng)是氣喘吁吁了。前面兩個道士卻步履如飛,一轉(zhuǎn)眼就抹過彎兒走不見了。詩云:
道家偏取世不爭,山納仙居泉水清。
風(fēng)過空峒疑有語,屐行厚草若無聲。
漫天楓葉連秋色,古徑巖溝滿落英。
坐憩云間小亭里,石臺紋斷見棋枰。
兩人走一路歇一路,這水仙好歹是在船上經(jīng)?;顒拥?,還多虧了他攙著瀟瀟才走的上去。果然山頂落有一座道觀,上面寫著嵐光觀三個大字。早有小道童在門口迎接,領(lǐng)著二人進(jìn)到內(nèi)堂中。一位中年道士正在給玄綸把脈,瀟瀟走上前去,問道:“道長,我家公子……”道長笑道:“令公子脈相不亂,并無大礙。都是我管教無方,才讓他受這般皮肉之苦?!睘t瀟連連擺手道:“道長此言差矣,其實……”道長笑道:“其實是他二人出手相救的,是不是?”瀟瀟道:“正是?!钡篱L捻須笑道:“這位公子與我有緣,我早已料定今日他有此劫難,便派二位弟子前去搭救。只是他二人路上貪玩,誤了一盞茶的功夫,令公子遭罪,實乃貧道之過也?!睘t瀟慌忙跪下道:“道長能出手相救,已是大發(fā)慈悲了,小人哪里還敢嫌早嫌遲!”道長上前扶起,道:“這也是家?guī)熖貏e留下的一句話,如今有違師囑,實在有愧。所以你不必謝我,我反要謝你哩。你看我這道觀后面,欲要起一新殿,卻苦無錢采買房梁,今蒙那惡少見贈五百兩白銀,正好解燃眉之急?!闭f得大家都笑,瀟瀟道:“權(quán)當(dāng)拜謝師父救命之恩?!?p> 眾人說笑,卻把床上的玄綸驚醒了,玄綸正要起身,道長前去按住,道:“你身體虛弱,今晚再好好歇息一宿,明日才能下地?!毙]問道:“我只記得被幾個人廝打,如何便到了此地?”瀟瀟備述前事,玄綸拜謝道長已畢。道長又喚弟子煎了一碗湯來,喂玄綸喝下,說道:“今日公子就在這東邊房中休息,這二位請跟我到西邊房舍中來”,便領(lǐng)著瀟瀟與水仙去西面歇息??垂僖哼@道觀與寺廟可是不同,和尚都是出家人,而道士卻有出家和在家之分,并且不僅有男道士,亦有女道士。男道士稱為黃冠,女道士稱為女冠。出家的道士稱為全真道士,不娶妻,不飲酒;在家的道士稱為正一道士,飲食婚姻與俗人無二。這嵐光觀中,全真道士住在東面,正一道士住在西面。水仙是女子,所以必須要住到西面去。道長是全真派,晚上要與玄綸敘話,所以把玄綸留在了東面房中歇息更為方便。
話不多說,用過晚飯,道長吩咐瀟瀟與水仙去休息之后,便來到玄綸房中。玄綸睡了一下午,現(xiàn)在雖是身上疼痛,然而卻絲毫不覺困倦,便直起身順手從書架上順手取了一本《道德經(jīng)》看起來。此時道長進(jìn)來,見玄綸正在看書,便笑著在榻邊坐了。玄綸見了道長,在床上欠身問過好,問到:“還沒有請教道長道號?”道長笑道:“貧道法號了了。”玄綸又謝道:“今日多謝道長搭救?!钡篱L說道:“其實本不是我要搭救你,而是我?guī)煾狄掖罹饶?。”玄綸問道:“不知尊師是誰?小生可有幸識得?”道長笑道:“你不認(rèn)識他,他卻認(rèn)識你。家?guī)熢谖洚?dāng)山修行,十年前閉關(guān)謝客,家?guī)熖氐胤愿溃胸毜纴泶松絺鞯?,并于某年某月某人,派弟子去某處搭救某人,于是才有了今日這一段故事?!毙]道:“這世上每日遭難的人比比皆是,尊師特地有意于我,這其中必然有個緣故,還望道長賜教?!?p> 了了道人笑道:“公子果然聰明,家?guī)熢f‘這位公子與我之子侄有夙緣’,所以令我今日搭救于你?!毙]便問:“請問尊師名諱,還有他的子侄姓甚名誰?”了了道人道:“家?guī)熋M,不便相告,至于他的子侄,緣分到時,自會相見?!毙]見道長不愿透露,也不好再問,便話鋒一轉(zhuǎn),問道:“敢問道長,這‘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句,當(dāng)作何解?”道長道:“依你之見呢?”玄綸道:“‘道可道,非常道’是指‘道’是可以說明的,卻不能以普通的方法說明;‘名可名,非常名’是指‘名’是可以描述的,卻不能以普通的方法描述。”了了道人笑道:“其實老莊之書自古注解者多,通達(dá)者少,讀之益深,或者離之益遠(yuǎn)?!渡袝吩弧M信書,不如無書’,書中所說本不必固執(zhí)一端。公子所見,亦無不可?!?p> 玄綸前一番以為道長真有難言之隱,此次試探之下,道長又言辭閃爍,玄綸心內(nèi)不喜,于是以言挑之:“自古儒釋道三教鼎立,為何道家位列末席?”了了道人手拈長須,款款吐出四字:“道家不爭?!毙]以為這老道徒有其表,竟不知文思如此敏捷,早知剛才小覷了他。其實玄綸這點心思哪里瞞得過道長,只是他顧及玄綸顏面,不想點破而已,心里卻暗暗發(fā)笑:好個鋒芒畢露的后生。玄綸又問道:“既是不爭,為何又占一席呢?”道長答道:“天下哪有自封的爵位呢?”玄綸被道長一問,反而面紅耳赤,只好繼續(xù)強(qiáng)辭問道:“既然如此,為何天下學(xué)儒者多,學(xué)道者少?”道長妙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也’,這天下愿意升官發(fā)財?shù)娜硕嗄?,還是愿意朝聞夕死的人多呢?”玄綸語塞,半晌無言。道長笑道:“公子新病未愈,還是將息身體要緊,切勿為俗事操勞?!庇谑切χ惴鲂]躺下,自己提著燈出門去了。
玄綸今日小屈,卻一點也不惱,反而發(fā)笑。你道為何?這世間偏有一等人,把事情做得圓滿了,反覺毫無意趣可言。一定要在小處出一點錯來,才覺有味,玄綸便是此中妙人。要是玄綸做完一件事情后面上波瀾不驚,管保成了,若是微微發(fā)笑,八成都是給辦差了。詩云:
不笑事全笑不全,世人嘲我太瘋癲。
恒行小過非無益,不妄此身等圣賢。
一覺醒來,玄綸感覺腰腿不復(fù)酸痛之感,再想到一夜未歸,自己倒沒什么,只是水仙的父母必定急得望眼欲穿了。所以早早起來,就拜辭道長,回船去了。道長著二位小道送下山來。到了山腳下,玄綸又向二位小道士拜謝了昨日搭救之恩,又想到昨日昏迷,還沒有請教姓名,于是向二位問道:“不敢動問二位道長尊號?”一個年紀(jì)大一點的道士答道:“我叫常道,他叫常名?!彼尚χ噶酥竷扇?,說道:“你是師兄,他是師弟?!闭f得幾人都笑,玄綸又問道:“這座山喚作什么名字?”常名答道:“叫做枕石山。”玄綸說道:“他日路過,定來拜會。”二人拱手道:“豈敢,豈敢?!毙]剛想走,又想起一句話來:“請問二位小道長,你們師父可曾跟你們提過,你們太師父的名諱?”二人都推說不知,玄綸也只好作罷。
回到船上,艄公艄婆看見女兒回來,自然是喜從天降。瀟瀟從袖子里摸出了昨日套著的墜子,遞給水仙,其余的東西,都在廝打中失卻了。艄公道:“要是再晚回來半個時辰,這老婆子就要急著去報官哩?!濒蛊乓娝呻m然活蹦亂跳地回來,衣角卻被撕爛了,神色不悅。還是水仙嘴快,把昨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艄婆這才回嗔作喜,對玄綸道:“多謝公子舍身相救,我這女兒盡會胡鬧,平白無故地讓公子受了委屈,以后再也不讓他跟著去了。”水仙聽說,嘟著嘴跑到后艙去了。玄綸知道艄婆必是半信半疑,只是此時多說無益,但留到日后再作解釋。巳時甫至,玄綸便叫開船。今日天氣大好,一路潮平風(fēng)正,正好行船。正是:
運(yùn)去浪高連驟雨,時來風(fēng)送又隨流。
今日夕陽已斜,話說至此散場,欲知后事如何,且聽小子明日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