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好長一段時間,福臻猛不丁地就會生出被人拿槍抵額的感覺。余悸錐心蝕骨,頻頻在她不及防或是午夜睡夢中驚擾她。
但所有的這些,都被她很小心地掩藏了起來。自小養(yǎng)成的謹小慎微讓她很清楚處事時必須把握的度。沈家人待她好是一回事,她知不知分寸又是另一回事。她一直都在盡力避免給任何人帶來困擾。
好在新年在即,置辦年貨,清掃屋子,張燈結彩,預備供奉用品等等一大堆的事要忙。雖說是沈太太在操持,但她得亦步亦趨地隨在一旁打下手,容不得她分神分心。
到了大年三十這天,天色還未暗,堂屋正中的供桌上早已擺好了燭臺和香爐,酒杯茶盞也按照必需的數(shù)目列放,整雞全魚素菜糕點水果等一應供品葷素分開,各自齊整碼好,幾大筐折好的金銀錠備在一旁。
外頭的鞭炮聲已然此起彼伏,遠的,近的,大大小小不同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整個汀州城彌漫著濃重喜慶的節(jié)日氣氛。
吉時時分,沈國曦領著一家大小敬神祭祖。禮畢后,沈國曦自回屋中歇息。沈太太開始忙著準備年夜飯。福臻與沈佳怡將那幾筐金銀錠移到院中。那兒擱著個火盆,盆里火光灼灼,撲騰而起的熱氣驅散了不少寒意。
沈佳怡拖了張矮凳坐在一側,一面從筐里拿出金銀錠一只一只擱進火盆里。明亮的火光中,少女的氣色仍然不怎么好,甚而有些灰撲撲的,是精神萎頓的狀態(tài)。
“你這陣子是怎么回事?怎么臉色總是不大好?”福臻關切地打量著她。
沈佳怡皺著眉頭,她的眼睛被騰騰而起的煙熏得半瞇了起來?!皯撌峭黹g沒睡好吧,沒事兒。”
”要不先上樓去躺一會兒吧,這里我一個人就行了?!?p> ”等會兒吧。你從早忙到晚,我也總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其他的我又幫不上忙?!鄙蚣砚f著話似乎又想打呵欠,但被她拿手捂著嘴強悶了下來,語聲就有些含含糊糊的。
福臻輕輕笑了笑。對這位看似沒心沒肺的少女在不自知中表露出體貼與關心,福臻感到心軟又心暖。
“佳怡,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你。”
“嗯?什么事?”
“上回在巷口,我看到你和一位男士在一起,你還坐上了他的車子。”這件事其實福臻早就想問她,只是一直沒找著合適的時機。
沈佳怡微怔了下,然后淡淡笑了笑:“被你發(fā)現(xiàn)啦?!”
“他是……你的朋友么?”
“不是?!?p> 沈佳怡否認很干脆利落。那么之前那些親密的舉動又算是怎么回事?難道是分手了?若果真如此,那這一陣子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似乎就能解釋得通了。
若果真如此……福臻有些心疼地看了看沈佳怡。
門外突然響起了鞭炮聲?!班枥锱纠侧枥锱纠病庇旨庇猪?,震得腳底下的石板似乎都發(fā)了顫。院中兩人一時不及防,皆被著著實實地嚇了一大跳。
沈佳怡捂著胸口沖著門外大聲地嚷道:”哥,你放鞭炮怎的事先也不說一聲,差點把我們嚇死了知道嗎?”
話音未落,李太太的聲音就從廚房里追了過來?!拔艺f沈佳怡,這大過年的,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個忌諱?!?p> 沈家宇放完鞭炮從外頭進來,聽了這話食指沖著佳怡虛虛點了點,“過了年就又長一歲了,怎么還這么不懂事?”
沈佳怡做了個鬼臉,起身抓住家宇的胳膊,“哥,你過來坐!就坐這兒!”
“無事獻殷勤?!鄙蚣矣钊斡擅妹冒窍伦约旱募绨蜃诹税噬?,“說吧,你又想叫我做什么?”
沈佳怡從筐里取了幾只金銀錠放進沈家宇的手里,“反正你這會兒閑著也是閑著,索性就在這兒幫福臻姐吧!”
沈家宇佯作不滿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做什么???”
“我上樓去緩一會兒。我頭疼!真的,這鞭炮聲鬧得我整個腦瓜子都疼?!鄙蚣砚櫰鹈碱^,眼也不眨地說。
沈家宇無奈地嘆了口氣,“想偷懶就直說,繞這么一大圈你不累呀?”
“累!可累了!我現(xiàn)在多說一個字都累。那我上樓去了??!”沒走兩步,沈佳怡又轉過身小聲地叮囑他們:“你們可不許告訴母親啊!還有父親也是。若是他們有問起,你們可得幫我尋個借口??!”
“放心去吧!不過可別緩過頭了啊,一會兒就要吃年夜飯了?!备U槿讨Φ?。
“噯,我知道?!?p> 看著妹妹噔噔噔腳步輕盈地跑上了樓,沈家宇笑著直搖頭,“這小東西,就會撒嬌?!?p> “她應該也是真的累著了,我瞧她臉色不大好?!备U樾χ栈匾暰€,然后抄起火鉗伸進火盆底,將厚厚的灰燼往兩旁輕輕撥了撥,挑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空隙,幾簇火苗隨即就從底下竄了上來。
沈家宇將手里的金銀綻丟了進去,火光驟然亮了起來。
兩人有那么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將金銀綻一只一只地丟進火盆,然后看著火光亮起,看著火光暗下去。
其實原本兩人的相處模式多半也就是這樣。福臻話不多,沈家宇的性子也不似佳怡那般跳脫,有話題時就聊上一聊,沒有話題時就各自做各自的事。
但,世間事大都是不能去作比較的。一比較就易生事非,就要作繭自縛。就像此時的福臻。
她又想起那日在咖啡館外看到的沈家宇。是與眼前這個截然不同的沈家宇。咖啡館里的他看上去健談又熱情,爽朗又溫柔,眼里閃著動人的光。當然,眼里的光她是不可能看見的,是她臆想出來的,但她就是有種難以解釋的執(zhí)拗:她無比篤定事實就是如此。
或許……福臻將翻涌在胸口的酸楚使勁地使勁地往下咽?;蛟S是自己太沉悶無趣了吧。說起來自己的確不是一個很好的談話對象。
“近來是有什么事么?”福臻聽到沈家宇忽然問了一句。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激得福臻心神微滯。第一念頭便是疑心對方察覺到了自己心事。這個念頭一起,某種本能便自發(fā)自覺地覆了上來。
“怎么?為什么這么問?“福臻微蹙起眉心,臉上露出一種恰到好處的疑惑的表情。
“也沒什么?!鄙蚣矣羁粗劾锼朴刑骄康囊馕丁!熬褪怯X得你看上去不大高興,像是有什么心事。”
“是挺憂心的。”福臻笑了笑,沒有否認。她收回了目光,望著火盆中熊熊跳動著的火焰,神情和語氣都是認認真真的。”鋪子的事你應該也知道了吧。年后要是進不來布料,這上頭的買賣多半是做不下去了。裁縫的活兒向來又是粥多僧少,還有那么多時裝店百貨公司,競爭太厲害了,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沈叔為著這事怕也是愁得很。”
此番話并沒有作假。近些日子這件事的確是一直困擾于心。只不過她是李代桃僵罷了。
沈家宇果然不疑有他,順著這個話題道:“那些時裝店百貨公司有資本支撐,不論是從門面、地段還是貨源上,形勢自然是要比我們鋪子有利得多。競爭不過這也是無可厚非的?!?p> 沈家宇雖沒有做生意的經驗,但當下大致的形勢他卻是了解一些。只是他沒打算細說。這間鋪子在對方心中的份量他很清楚,她是真的上了心的,并且有憧憬且也樂在其中。他不忍過于潑她的冷水,不忍看她失望的樣子。
“裁縫的活兒,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不要過于勉強。即便是真的做不下去了,也不打緊。我目前的薪水雖算不得豐厚,但應付日常的開支總是不成問題的。今后我還可以給幾家雜志社多寫幾篇稿,這樣又能再添些額外的收入。不管怎樣,總歸是不會叫這一家子人挨餓受凍。一切有我呢!不怕!”
沈家宇的嗓音是溫潤的,又帶著和緩從容的語氣,總能給予她一種莫名的心安和信心。
他是這樣好,總是這樣好!
可自己該怎么辦啊?
垂下眼簾,福臻笑了笑,輕輕“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