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沈國曦的肺病到了末期,如今已是藥石罔效。
是他們大意了!這陣子為了應(yīng)對那些層出不窮的糟心事,大家?guī)捉牧淮?,以致于疏忽了他原本就有些反?fù)的病情,他自己大概也是如此。
也或許他是心里早有數(shù)的。因為從醫(yī)院回到家中,從始至終他都未問及這方面的問題,言語當中也似乎在有意無意間有了些交代后事的意味。
然而,他卻阻止了顧眉卿要將他的病情告知沈家宇的打算,嘴里說著他又不是醫(yī)生回來做什么,但大家都清楚他是不愿兒子因此遭遇危險。
才幾日過去,他便在極至卻無以為解的疼痛以及如破風(fēng)箱似的咳嗽聲中漸漸脫了形。
饒是如此他仍勉力地表現(xiàn)出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大家曉得他的想法,于是也不約而同地配合著他營造一個和樂融融的景像。不管怎么樣,笑顏總比愁容要美好得多是不是?
福臻曉得沈國曦心里記掛著許多事。而衣鋪是他的心血所在,必也是叫他牽懷難安的。故而她每晚都將賬冊以及衣單帶回家給他看,事無巨細地說與他聽,其中自然也包括正在進行的新鋪子的裝修。
“還需要多長時間能完工?馬上就月底了?!鄙驀匕霌卧谧郎戏促~本。他的嗓音如今幾乎全啞了,一句短短的話說得頗為吃力。
“已經(jīng)在收尾了,大概再一兩天就差不多了。來得及,您放心吧!”
“是誰在那兒盯著?”
沈國曦很清楚眼下這非常時期雜七雜八的事情必是不少,如今再加上新鋪子的裝修,要同時兼顧不大可能。
福臻沉默了一下,“鋪子里事多有些忙不過來,所以我拜托了一位懂行的朋友過去幫忙?!?p> 朋友?沈國曦聞言不由得打量了她一眼。這么多年,除了衣鋪的事,她甚少與旁人有往來,這還是他頭回從這個女孩的口中聽到這個詞。“你的這位朋友是在哪里做事的?靠不靠譜?”
“他自己也開了間鋪子,行事還算妥當,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备U楹胤笱芰艘痪洹F鋵嵥⒉皇桥つ蟮男宰樱_實是不知該如何介紹謝宗燦,故而就更不能告訴沈國曦這份差事其實是他自薦的。當然,事實上正是有他的相助,一切才能如此有條不紊地進行。
沈國曦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非親非故的,若不是與人有一定的交情,誰會肯幫著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那可真是難為你這位朋友了。等完了事,你一定要好好地謝謝人家?!鄙驀囟谒?。
“噯?!?p> 沈國曦見她神色淡然,又覺得其中內(nèi)情似乎又不似自己想的那樣,心里微有些失望。
“說起來,沈叔實在是對不住你。這些年盡把你困在這間小衣鋪里,什么都沒為你著想。是沈叔太自私了!”
“您怎么這么說?您知道的,我對裁縫一直就很感興趣,我是樂在其中?!?p> “若換作以前,我是一定要支持你的。你有裁縫方面的天賦,不做的話確實是可惜了。只是如今……”沈國曦苦笑地搖了搖頭,眼底里有悲涼一閃而過?!叭缃裎沂菑U人一個,家里也沒有什么人能幫得上你的忙。外頭大大小小的事情全讓你一個女孩子扛著,怎么像話?可是……若把鋪子關(guān)了,我卻又不知你們要以何為生?”
字字句句皆是他的牽掛與矛盾。
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兒,理當要有自己更好的生活。只是那個混賬兒子偏偏不肯接手鋪子,如今還落得藏頭藏尾的見不得人,倘若她再離開了,自己的太太與女兒又該怎么辦?
福臻一顆玲瓏心,如何不清楚他的心思。這已然是明明白白地在交代后事了。
“如今衣鋪的生意這么好,別人羨慕都來不及,哪有關(guān)掉的道理?”福臻一腔酸楚使勁往里咽,語聲緩緩,“我能把鋪子經(jīng)營好的,沈叔你信我。我要掙很多的錢,將來讓你和沈嬸也擺擺老爺和太太的款兒?!?p> 沈國曦含著淚意笑了起來?!皼]想到你還有這志向。”
“沈叔,您不知道,其實我這人頂貪心的。我不但想掙錢,我還想把咱們的衣鋪開成一間大公司,就像‘云裳公司’那樣的。我想要這城里城外的人都曉得我們國曦成衣鋪的名號,都穿上我們裁制的衣服。”
福臻說的亦是一直以來她心中所想,換作以往沈國曦大概是要笑話她不切實際或是大言不慚,但此時沈國曦應(yīng)該不會理會這些,他要的只是她的態(tài)度。
沈國曦得了她這些話,終于欣慰地嘆了口氣。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卑劣,但將死之人,所余的時間不多,容不得他顧及過多。
沈太太端著一碗雞湯走進來。這幾日,她幾乎是日以繼夜地守在丈夫身邊,原本圓潤的臉頰顯而易見地瘦了一大圈下去。福臻曾見過她前一秒在丈夫面前笑語晏晏,后一秒背過身時眼淚就止不住掉了下來的樣子。那情景,想想就戳人心肺。
福臻忙起身欲伸手去接,但沈太太恍若未見地避開她的手,將那碗湯擱在了沈國曦面前。
“剛熬出來的,趕緊趁熱喝。待會兒想吃什么?粥還是面條……”沈太太用著往常絮叨的口吻同丈夫有一搭沒一搭地絮叨起來,似乎根本就不曉得旁邊還有個人在。
福臻苦笑了一下,就出了屋子。
自那日在醫(yī)院沖福臻發(fā)了一通脾氣,沈太太對她的態(tài)度一直很冷淡。
福臻不怨沈太太。沈國曦若不是在家門口跌了那一跤,說不定病情就不會如此嚴重,或許還能再拖上一陣子。不僅僅沈太太如此想,就連福臻自己也時常有這樣的念頭。所以,別說是冷言冷語了,哪怕是要動手打她,那也是她該受的。
走進廚房,灶沿上擱著一碗面條。是沈太太留的。這樣看來她到底還是關(guān)心自己的。福臻一面想著,一面端起吃了幾口。面有點坨了,但味道還過得去。
外頭的院子里似有什么動靜。
福臻探身去看,是沈佳怡從外頭回來了。只見她踮著腳尖,輕手輕腳,跟作賊似的。一看就是瞞著人偷溜出去的。
福臻下意識看了看表,已是快八點鐘了。
如今她是連學(xué)校也不去了的,說是要在家中照料父親。這幾日也確實是如此。
家里出了這樣的事,福臻不大相信她此時還有心情出去玩。那么剛才她這是上哪兒去了?
福臻忽而想起沈國曦住院的那日,沈佳怡也是天擦黑了才到家。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自是無人有心思去問及她那日的行蹤。那么,她那天又是上哪兒去了?
大概是出于條件反射,福臻對沈佳怡的晚歸總是有種難以自圓其說的不安的感覺。
“佳怡,你上哪兒去了,怎的這么晚?”福臻朝沈佳怡走了過去。因怕驚動了屋里的人,福臻的腳步放得很輕。
“噓!”沈佳怡忙阻止福臻出聲,眼睛直往主屋的方向瞟。見沒什么異常,她才吁了口氣。
“你上哪兒去了?”福臻壓低了嗓子,又問一遍。
“有點兒不舒服,去診所拿些藥吃?!?p> 福臻正想問她哪里不舒服,卻見她忽然臉色一變,彎下腰竟干嘔了起來。
福臻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拍她的背?!霸趺戳耍俊?p> 沈佳怡擺擺手,才直起身來,未開口就又嘔了幾口?!鞍选闶掷锏臇|西……拿遠一些。”
福臻怔了怔,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還端著那碗已然坨成了一團的面。
不至于吧?!福臻下意識聞了聞,還是挺香的??!疑惑歸疑惑,福臻還是把那碗面拿進廚房里。
再出來時,沈佳怡已悄然回到了樓上自己的屋子。
“佳怡,你沒事吧?”福臻敲了敲門,隨即就推了進去,正瞧見她把什么東西飛快塞進抽屜里,又匆忙關(guān)上。
“沒事,已經(jīng)好多了?!鄙蚣砚f這話時,神情有些許不自在。
福臻雖感狐疑,卻也沒有多想。“看你剛才嘔得難受,是吃壞了肚子吧?”
“嗯,大概是昨天……”話未說完,沈佳怡又捂著嘴嘔了幾下。
福臻急忙將角落的痰盂拿過來,見她只嘔出的盡是些酸水,想來腹中的東西是早已吐光了。“怎么這么厲害?藥吃了嗎?”
“吃了?!鄙蚣砚门磷硬亮瞬磷旖恰!拔蚁热バ粫海赣H那兒你就多照應(yīng)一些?!?p> “嗯。你好好歇著吧!今晚我就在樓下客廳,有什么事你就喊我一聲。”福臻等她上了床,把燈一關(guān),就準備下樓去。
“福臻姐!”沈佳怡忽然叫住她。
“嗯?”
“謝謝你,真的!”
“說什么傻話呢!”福臻笑了笑,“早些睡吧?!?p> “福臻姐,”沈佳怡又道:“我的事你別告訴父親母親。我不想這時候還叫他們操心?!?p> “我明白,你放心吧!我下樓了?!备U殛P(guān)上門,沒走幾步,就又聽見屋里頭傳來了一陣干嘔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