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彥琛微皺了下眉。
這些年他大哥的性情和行事方式變化不小，不過與大嫂之間的感情倒沒有因此受到太大的影響。從成婚到現(xiàn)在，在所有人眼里，這對小夫妻也算得上夫唱婦隨相敬如賓，幾乎沒有過什么不愉快的場面。
小夫妻間鬧點別扭按說是再正常不過，然而老爺子不是大驚小怪之人，大哥和大嫂也都不是容易情緒失控的性子，可見這其中確是有什么不同尋常了。
不過，蘇彥琛此時卻想起了些與此不大相干的舊影片段。
那是大哥與大嫂好得蜜里調(diào)油的時候；是大哥為求娶大嫂花樣迭出的時候；是大哥一邊被母親打趣一邊又興致勃勃地求母親幫著出謀獻策的時候……
意氣風發(fā)，張揚熱情，完全不似現(xiàn)在這樣。
想到這些，蘇彥琛心底里忍不住再次恨意頓生。
當年那場變故來得實在猝不及防，他們甚至連反應都不及反應便都遭了毒手。
一車四人，三死一傷。父親、母親，以及一位貼身隨從，俱被一槍擊中要害當場身亡。至于蘇彥琛，只能說他命太硬，可他倒寧愿當時死的是自己。
而當日的那場宴請，大哥原也是該一塊兒去的。只是不巧趕上大嫂的叔伯從老家過來，算是陰差陽錯躲過一劫。
卻也從此成了大哥的心魔。
每每想起那幾日他大哥不眠不休地跪在父親母親棺前，躬著身子將淌血的額頭一下又一下往地面上磕的情形，蘇彥琛都有種喘不氣的感覺。
他知道這些年他大哥沒有一日原諒過自己，是以，對于大哥的種種變化，從始至終都不曾多作他想。更何況他一向敬重兄嫂，也從來唯大哥馬首是瞻。
然而……世事實在禁不得多心。但凡開始多心，原本被視作理所當然或是被忽視的某些細枝末節(jié)，就如同受了蠱惑一般都從記憶深處影影綽綽冒了出來。
“你大哥如今是愈發(fā)叫人看不透了。都這么多年了……”蘇老太爺靠在椅背長長嘆了口氣，轉首看向幺孫。“我知道你們兄弟倆瞞了我不少事，那就你去！——回頭你找個機會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p> 蘇彥琛忙不迭搖搖頭?！斑@不太好吧？！說不準這是人夫妻間的小情趣呢，咱們兩個大老爺么摻合個什么勁??！您當年不也時常和奶奶鬧別扭嗎？我都聽說有幾回奶奶都被您氣得跑回了娘家，沒說錯吧！”
“你少在這兒跟我東拉西扯。正經(jīng)點！”蘇老太爺脧了他一眼，沒上當。“你大嫂那樣的性子，就怕她受了委屈又什么都不說。況且，你大哥原也不是愛使性子的人，我就擔心他們有什么事瞞著咱們?！?p> 蘇彥琛不以為然地往杯子里添茶水。“這有什么難猜的。八成就是我大哥在外頭有別的女人，這不，一個不小心叫大嫂知道了唄！”
“你以為你大哥像你?。 碧K老太爺氣得一時間心口有些發(fā)梗?！斑€好意思說呢！昨天我和老范下棋的時候，我不過隨口問了句他的小孫女多大了，結果怎么著知道嗎？——把人老范嚇得一局都沒下完就跑了?！阏f你，這是多給我長臉??！”
蘇彥琛一口茶水剛入喉，聽了這話差點被嗆到?！斑@關我什么事啊！外頭什么樣的人我找不著，還稀罕他那個什么小孫女大孫女？我也挑人的好不好？再說了，您怎么知道不是因為人范爺他嫌您棋技太差呢！——老爺子，您對我和大哥可得一視同仁，可不能把什么都往我身上賴！”
“渾小子，你就貧吧！”蘇老太爺沒好聲氣地哼了聲?！皠e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邊鬧出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也懶得管你。但是那幫人什么手段你應該清楚，你給我警醒著點，別叫人鉆了空子。”
蘇彥琛正應了句您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門外傳來了腳步聲，繼而就見他大哥蘇彥和推開門走了進來。
“爺爺！”蘇彥和進來前已脫去外面的西服，這會兒白色襯衫淺色褲子，袖子齊齊整整挽到小臂上，言行舉止再淡然從容不過，全然看不出有半點老爺子之前擔憂那種不對勁。
“回來了！”蘇老太爺起身從書桌后走出來，抬手示意蘇彥和一塊兒走到小沙發(fā)處坐了?！霸趺礃?？都談妥了吧？”
蘇彥和微一點頭。“談妥了?！币蚪袢彰卣劦慕Y果早在他們的預料當中，故而蘇彥和只約略說了說。
“這么痛快？！”蘇老太爺意味深長地看了蘇彥和一眼。
蘇彥和淡淡笑了笑，緩緩道：“這個月月底，又有一批公債要發(fā)行了。”
“難怪。”蘇老太爺仰頭輕嘆，心里了然?！斑@回要多少？”
蘇彥和攤開手掌晃了晃?！笆昶凇２⑶?，他們希望我們能牽個頭，把整個企業(yè)界都發(fā)動起來?！?p> 蘇彥琛一聽這話，眉頭就忍不住皺了起來。
“既然找上我們，也是算準了我們無法推脫?！碧K老太爺照例波瀾不驚的語調(diào)，只是冷眼沉吟著。“眼下各勢人馬明爭暗斗，他們索要的只會越來越多，照這情形，恐怕他們是打算通過我們將整個汀州城的工商界完全置于掌控之中！”
諸如此類的交易并非只此一次，但如此大張旗鼓卻是頭一回。其中的厲害關系，蘇彥和焉能不知。只是蘇家商政結盟由來已久，盤根錯節(jié)自是牽扯甚多。況且如今各種不知所謂的團體也不安份，內(nèi)憂外患，蘇家再有通天本事也難以獨善其身
“合作是免不了要合作了，我們卻也不能任其拿捏?！碧K彥和邊思索著，邊略略壓低了些聲音，“我聽他們的意思，似乎是想用西洋人的外交路線，爭取更多國際上的政治支持。”有所求，就必有所讓。蘇家與西洋人到底也有多年的關系，倒是可以利用起來。
三人商量了會兒細節(jié)問題，蘇彥和忽然想起什么?！芭秾α?，明晚的行動安排得怎么樣了？”
他指的是銷毀曾家城外毒貨倉的事。這事已籌備了不短的時間，奈何對方一直相當警覺，防守甚嚴，他們的人幾次想摸進去，都沒有成功。
“都交待好了?！碧K彥琛說完，又覺得有些意猶未盡?！罢f起來，還得感謝殺死曾博文的那位仁兄，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如今曾家那幫蠢貨拼得你死我活的，都不知有多熱鬧！”
正說著，門上有人輕敲了兩下，二小姐慧如從門外探身進來叫他們吃飯。
蘇老太爺見著來人，一掃之前的嚴肅，撐著扶手站起身來?！班牛燥埑燥?！回頭再說。再大的事都沒有吃飯重要！”轉而含笑問二小姐?！笆裁磿r候來的？紹祥也來了嗎？”
“我來了有一會兒了。大嫂說你們在談事情，就沒上來打擾你們?！倍〗闶煺?shù)赝熳±咸珷數(shù)氖直?，解釋道：“紹祥原本打算與我一塊兒來的，只是臨出門前偏偏學校又來了電話，說是有幾個學生被抓走了，這不，又趕回學校去了?！?p> “這么嚴重？犯了什么事？”蘇老太爺隨口一問。
二小姐茫然搖了下頭?！敖B祥走得急，沒顧得上多說。我只聽到他們好像提到亂黨份子什么的?！?p> “如今這些人還真是無孔不入??！今天攛掇這個明天攛掇那個，到處弄得烏煙瘴氣的。這幫學生到底是年輕氣盛，被人攛掇幾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說著，老太爺拍了拍二小姐的手。“你讓紹祥別摻合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外頭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呢，別哪天把小命送掉都不知道?！?p> 二小姐也正為丈夫憂心呢，自是無不應允。幾人下樓進了餐室，卻不見大少奶奶。一問下人，說是給貓喂食去了。那只貓認主認得厲害，家里頭除了大少奶奶和蘇小囡，旁人一靠近就齜牙咧嘴，惡煞似的。
蘇彥和頓住腳步，又問了句什么，隨后說了句我去看看，就匆匆離開了。
望著大哥的背影，二小姐正感概著，卻見蘇彥琛叫來下人也問了幾句?！霸趺戳?？”
“大嫂去了有一會兒了，身邊也沒跟個人伺候，也難怪大哥不放心！”蘇彥琛說。
二小姐聞言，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按笊┑耐葌瘟诉@么久，怎么總不見好？也實在是難為大哥了。”
蘇彥琛眉間幾不可見的蹙了下，沒有接話。
蘇小囡正坐在高腳椅上，手里拿著小勺子吃飯。見著幾人進來，也不管嘴里還含著飯，就嘟嘟囔囔喊了聲“太爺爺！”
“誒！真乖！慢點吃，別噎著了！”老太爺笑呵呵地摸了摸小孩兒的頭，一面吩咐奶媽給她喂點湯。
“來，姑姑喂你！”二小姐被小侄女嬌憨的小模樣引得母愛泛濫，快走幾步正想往小孩兒身旁坐。誰料卻被人搶先一步占了座位。這還不算，這邊人都還沒坐穩(wěn)，那邊已然伸手將小孩兒剛從碗里夾起的酥肉奪了去，放進自己嘴里。
蘇小囡立即氣哼哼扭頭，望向老太爺，“太爺爺，你看——”
老太爺未及開口，二小姐先忍不住出聲?！澳憷献脚鍪裁?？多大的人了，真是！——寶貝乖，別理你小叔，來，姑姑再給你夾一塊?！?p> 見蘇小囡把小碗往遠處挪，蘇彥琛故意又伸過手去逗了逗?！澳銈€小氣鬼！虧小叔還想著吃完飯帶你出去買貓糧呢！——不帶你去了！”
蘇小囡小聲嘀咕：“不帶就不帶！媽咪剛才已經(jīng)帶我去過了?！?p> “行啊蘇小囡，會頂嘴了??！信不信，待會兒我就把貓給藏起來，讓你找不著。”
“姑姑，你看——”
“幾歲了你啊！渾小子！有你這么當叔叔的嗎？”老太爺又氣又好笑。二小姐更是忍無可忍伸手在弟弟胳膊上擰了一把。
“嘶……果然是最毒婦人心！”蘇彥琛齜牙咧嘴地揉了揉痛處，“要不要下手這么重啊？”
“閉嘴吧你！——趕緊吃飯！待會兒陪我去趟學校。你姐夫也沒個電話來，我這心里總不踏實?！倍〗銘n心忡忡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