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難逃的消逝(6)
阿然太了解阿耀了,他那么悲憫、善良的一顆心,對陌生人都慈悲的過分,更何況是與他朝夕相處數(shù)年的寺中眾僧。他若告訴他眾僧慘死的實情,阿耀臨死前定會再受心靈煎熬,阿然不忍心,也絕不會那樣對他。就讓那些徹骨的苦痛,都由他一人去承受吧。
想到這兒,阿然強(qiáng)撐的說道:“沒有,他們,死的都很痛快?!?p> “真的?”阿耀似乎有些不信。
“真的,我,絕不會,騙你的。相信我,阿耀?!?p> “嗯。”阿耀應(yīng)完,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阿然慌的不行,忙伸手搭上他的脈搏。緊接著,又從懷中摸出一粒藥丸給他服下。
過了好一會兒,阿耀才緩過勁兒來,氣息剛平穩(wěn),他就又迫不及待的開口了。只聽他又說道:“阿然,我走了,剩你一人,你要,多保重。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p> “我知道,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你先走一步,待事情了結(jié),我必去尋你?!?p> “好,那我,便等你,來找我?!?p> “嗯,等我?!?p> 聽阿然說完,阿耀抬眼看向四周,臉上現(xiàn)出一抹微笑,繼續(xù)說道:“這里,真美。謝謝你,為我找了個這么好的地方。”
“你喜歡就好。”
“喜歡,你選的,都是最好的?!闭f完,阿耀便慢慢閉上了雙眼。
阿然以為他走了,頓時心中一驚??烧l知,阿耀竟再次開了口:“阿然,來世,你是否愿意,再陪我來此一遭,尋找答案?”
“你,還愿來?”
“如果有你,我便愿意。”
“好,我答應(yīng)你。來世,定陪你前來,閱這人世滄桑,破你心中迷障。若一世不成,便再來一世,直至你找到心中答案為止。我將,一直伴你左右,不離不棄?!?p> “阿然,謝謝你。”阿耀邊說,邊欣慰的伸出一只手,輕輕撫上了阿然的面頰。
只是,不消一刻,阿然便感覺阿耀的手向下滑去。他忙伸出自己的手握住,口中急聲喚道:“阿耀、阿耀......”
此時阿耀的臉上已現(xiàn)迷離之色,阿然只聽到他口中喃喃重復(fù)著三個字:“為什么?”
可是,這聲音也沒有持續(xù)多久,便徹底消失了。
待阿耀聲音一沒,阿然強(qiáng)忍著伸出自己顫抖不止的手,輕輕探向阿耀的鼻前。
這一探,阿然終于心死。
阿耀,是真的離他而去了。
依舊不忍放開手,依舊不愿相信人已死,阿然就那樣癡癡的抱著阿耀的尸體,長坐不起。
腦中一點點回想與阿耀在一起的數(shù)年歲月,兩人從相識直至成為知己摯友,除了回宮的那段日子二人被迫分開,他們幾乎就是日日相伴。
想不到,如今,竟是再難相見的天人永隔。
看著懷中已無知覺的阿耀,阿然再次不受控制的氣血翻騰,接著便是一口鮮血自口中噴出。不過這一次,他沒有讓自己倒下去。因為阿然知道,還有很多事、很多人,在等著他。
失去阿耀讓阿然痛入骨髓,心中的苦楚無處宣泄,他只能仰天痛呼,質(zhì)問蒼天:“為什么?”
那三個字,是阿耀最后的遺言,也是阿然此生再難解開的心結(jié)。
痛呼過后,阿然看著懷中的阿耀,忍不住對著他的尸身喃喃低語:“阿耀,你不在了。
“還有誰,能陪我看那四季交替的美景?
“還有誰,能明了我心中真正的所求、所想?
“還有誰......
“還有誰......
“你不在了,一切的一切,都失了顏色,變了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阿然終于放開阿耀,將他的尸身平放在地上后,緩緩站了起來。
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明黃身影,在那片純凈白草的映射之下,那耀眼的明黃與干涸的血漬,看起來是那么的刺目與驚心。
看了好一會兒,阿然這才彎身拿起自己佩劍,開始在阿耀尸身旁一下下挖了起來。沒用多久,他就挖出了一座寬大的墓穴。
走回阿耀身邊,蹲下為他換上一套嶄新的明黃衣衫后,阿然拿出另一套準(zhǔn)備好的白色衣衫,抬腳走進(jìn)了墓穴中。他將那套衣衫認(rèn)認(rèn)真真的鋪平在地,然后走出來抱起阿耀,悲傷的再次走入墓穴之中。
將阿耀輕輕放在那套象征自己的白衣之上,阿然伸手為他理了理額前亂發(fā),接著用衣袖一點點擦凈他臉上的污漬,然后仔細(xì)整理好他的衣衫后,這才悲泣的看著阿耀的臉,輕聲說出了最后一句話:“等我,很快的?!?p> 看過最后一眼,帶著萬般不舍離情,阿然,終于親手埋葬了阿耀。
墓穴中,在阿耀的身旁,阿然為自己留下了一個位置。因為他心中十分清楚,不久后的一天,他一定會回到這里,常伴阿耀左右。
站在阿耀的埋骨之地,看著眼前隔斷兩人的土墳,阿然再次對已逝去的阿耀,作出了自己的另一個承諾。
阿然的承諾是:“阿耀,現(xiàn)下的凡塵這么臟,不是你該待的地方。等我把它清理干凈,再迎你的到來?!?p> 阿然本因天生白發(fā),被家人認(rèn)為不祥慘遭遺棄,靈覺寺眾僧收養(yǎng)他之后,方丈為避免他因白發(fā)遭人非議,便作主為他剃度出家。因此,除了靈覺寺眾僧外,沒人知道他天生白發(fā)。
本已認(rèn)命做了和尚的阿然,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還俗重新蓄發(fā)。直到他眼見師傅、師兄們慘死,數(shù)百年寺院被毀,這才在激情悲憤下,發(fā)誓再不做和尚。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頭上開始慢慢長出了,那頭本就屬于他的天生白發(fā)。
后來因夢境決定去找阿耀,為便于行事又不想多生是非,阿然便對自己的白發(fā)做了刻意隱藏。入宮后更是加倍小心,生怕給阿耀帶去不必要的麻煩。因此,也就只有阿耀一人,見過他那一頭漂亮的白發(fā)。
阿然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當(dāng)阿耀看到他那頭白發(fā)時,竟欣喜的雙眼放光,直夸他的頭發(fā)無人能及,并且更強(qiáng)調(diào)了只有阿然,才配得上那一頭世間罕見的如絲白發(fā)。
想到阿耀那時的神情,阿然伸手摘去頭上偽飾,就那樣任自己的一頭白發(fā),輕輕揚揚的飄散開來。
阿然知道,阿耀最喜歡的,便是自己的天然本相。只是,如今這本相中唯一殘存的白發(fā),恐怕也要很快消失不見了。因為,最喜歡自己本相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因著那個人的離開,阿然也再不是從前的阿然。
果如阿然所料,阿耀的死,終于引爆了他體內(nèi)那份誓滅諸惡的天性。他感受著那份強(qiáng)勁的天然力量,任祂在體內(nèi)自由流竄,直到覺得那力量似要破體而出時,才不得不將祂引至頭部。當(dāng)那力量終于匯聚到阿然的頭頂后,他那一襲清揚飄散的白發(fā),便瞬間變成了殷紅的血色。
一身白衣,一頭白發(fā),一道白影,本是這世間最清逸的身姿。
如今,白衣染血,白發(fā)成紅,白影蕭瑟,那道身影雖依然飄逸,但卻多了一股無法言說的孤寂與凄冷。
此后,世間再無那個聰明、頑皮的靈覺寺白色阿然。
有的,只是一個白衣、血瞳、血發(fā),人人懼怕、敬而遠(yuǎn)之的,孤冷、無畏身影。
埋葬完太子阿耀,收斂起散亂的心神,新生的阿然,帶著他那身異于常人的特殊標(biāo)記與決心,冷然無懼的向著大央都城而去。
人去、人留......
從此,這世間,便成了一處時時折磨人心的,無盡悲涼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