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師弟有兩副面孔
林間白霧茫茫,明月隱沒。風中鴉聲頻頻,木葉繽紛。
霧漸散,風更疾,一道身影穿過薄霧,沉重的步伐踏在地面上,落葉發(fā)出了脆弱的呼喊。
云渺暗嘆了一聲,無力地癱在少年瘦削的后背上,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眼前躁動不安的發(fā)帶。凌亂的長發(fā)像是撈起的水草遮蓋了面容,僅露出一雙眼睛。
一雙明亮的杏子眼,如嚴冬飛雪下的海面,平靜寬闊,又如高懸天幕的新月,皎潔惆悵。
背著她的少年眉毛很濃,眼睛又圓又大,唇紅齒白,鼻頭微翹。
他就是用著這張看似純良天真的臉欺騙了她。
【宿主,你方才那個泫然欲泣的表情很到位噢?!?p> 一只肥嘟嘟,圓饅頭大小的白鴿扇動著羽翼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旁。
少年眼也未抬,充耳不聞地向前行徑,卻不影響小肥鴿的雅興,若非它一路上都在嘰嘰喳喳,云渺她也不會得知實情。
所謂的誤傷是少年有意為之,她一心想著救他,他卻趁機向她投藥,害她無法動彈。他的敵意來得突然,他們之間除了這次任務根本毫無交集。
這次任務并不難,她一人便可解決,因受師尊委婉提點要她確保對方的安全。又記起宗門內(nèi)早有傳聞曠心峰的木師弟身嬌體弱,不宜動武,她索性讓他全程站在一旁觀看。
難道因此惹怒了他,他更其實享受上場臨敵的快感?
大風奔涌踏來,衣袍如浪濤般卷住了云渺的小腿,他究竟要帶她去哪里?
【宿主,我感受到她的心正在上躥下跳?!?p> 小肥鴿的笑容十分詭異,從它的只言片語,云渺尚不清楚他們真實的意圖,只能猜測可能與她有關(guān)。
“距最近的鎮(zhèn)子還有多久。”聲音低沉冷漠,透露出不悅。
少年嘴唇未動,但此地不可能還有隱形的人在與小肥鴿對話。
【再走十幾里就到了?!?p> *
星河泛著微光,腳步聲響徹在空蕩的街道?;椟S的燈光照在客棧外,一個伙計打扮的男子撐著懶腰,打了個滿足的呵欠。
“店家!”忽然刮起的冷風送去了一聲輕喚。
那人剛一回首,“啊”的一聲大呼,箭步?jīng)_向了遠方。
“喂,別走啊?!豹q如梅子酒般清甜的少年聲滑入云渺耳邊,“師姐,把銀兩放在柜臺上,應該就沒事了吧?”
他為何要問她,且不說她無法出聲,難道他認為得知一切的她還會搭理他嗎?
少年似乎也記起來了,扭過脖子,自顧自地走進了客棧。
他還未走兩步,連接著二樓的樓梯處響起了“咚咚咚”的下樓聲,“嘶...二位是來投宿的?”
這語氣聽起來宛如見到了牛頭馬面。
“嗯,兩間房。”
“好,好,二樓左手第二間、第三間?!?p> 剛推開門,冷風便迎了上來。不知不覺,明月跳出了云端。
終于結(jié)束了一路的顛簸,云渺穩(wěn)穩(wěn)地落在柔軟舒適的床榻上。也正因如此,她總算瞧見了少年此刻宛若惡鬼的模樣。
他白皙俊秀的臉上蹭了不少血漬,青絲隨意地搭在肩上,系著的深藍色發(fā)帶早與他告別了,當然,她已從少年的圓眸里看見她自己的模樣,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取出了一條細長的發(fā)帶,簡單地把長發(fā)挽起。“師姐,我?guī)湍闾幚硐聜诎伞!闭f罷,他已坐到了床邊,借著從窗邊探入的月光,替她清理著腳踝處的傷口。
仿佛是注意到了云渺的目光,他抬眸淺笑道:“蝴蝶很可怕,師姐我們不要蝴蝶好不好?”
圓眼睛里飽含著天真,又如同明白了什么一般,緊接著用白紗布打了一個“兔耳朵”。
“師姐,藥效還有好幾個時辰才能解除,你好好休息吧,我就在這守著你,別怕。”
他又替她理好臉龐的亂發(fā),這才起身向外走了幾步。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內(nèi)已完全陷入了寧靜,云渺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還在房內(nèi)。
他守著她,是怕她藥效消失會偷跑掉嗎?
*
柳枝輕敲窗欞,晨光淡灑桌沿。
云渺打量著銅鏡內(nèi)的少女,美艷如畫,眸如秋水。兩邊的鈴鐺對齊貼在頭發(fā)上,面容干凈,嘴唇上唇脂涂抹均勻,她滿意地站起身,淡藍色的衣裙上無半點褶皺污漬。
她剛邁出步子,眉頭驟然蹙起,目光移向了露在靴子外的“兔耳朵”。
那日之后,他好像失憶了一般,變回了往日乖巧靦腆的木師弟。可一旦那只小肥鴿開口說話,他又會恢復過來。
云渺發(fā)覺出他們并不知道她能聽見他們心底的對話,他們到底在密謀什么,會不會與宗門也有關(guān)?
她倒不怕他會對她做什么,此人修為不過筑基初期,先前是她沒有防范,才叫他偷襲成功。
唯一不放心的是他會對宗門不利,但苦于一人之詞不能向宗門揭發(fā)他們,唯有暫時裝作毫不知情,暗地留意搜集證據(jù)。
云渺伸出了手臂,她實在忍受不了這“兔耳朵”。
“師姐,等我來!”門外響起一聲驚呼,語聲剛落,人影已竄到她的面前。
不等云渺反對,她的人已被他扶到了凳子上。
“多謝木師弟了?!痹泼鞜o奈地咽下了嘴邊的話,改口道。
木遺臉上立時多出了兩抹紅暈,他手指向放在桌上的瓷瓶與繃帶,輕咬著下唇,“師姐,我替你換藥吧?!?p> 眼見他已坐到了她的旁邊,手即將碰到她的腳踝,云渺縮了縮小腿,裙擺往下一拉,擋住了他看來的視線。
“藥就放桌上吧,我待會自己換就好了?!?p> 云渺垂著頭,她不要再與“兔耳朵”相處了。
等了許久,對方仍未開口。她遲疑地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就見他那修長有力的手指停頓在半空,留意到她投來的目光,又迅速收了回去。
陡然間,大風挾木葉闖入,隱約撞進了他的圓眼睛里,泛起了一層水霧。
云渺心中頓時一緊,又開始了。
“都是木遺不好,不敢求師姐原諒,只求師姐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出氣?!彼庵∽欤滞庾载煹卮瓜铝诵∧X袋。
這可憐兮兮的模樣,一般人都很難說出嚴厲的話。
云渺只是冷淡地望著他,什么話也不準備說。
她看起來不過十六、歲的模樣,美艷的面容本就容易引人注目,可偏偏很少有人敢多她瞧幾眼,只因她這拒人千里的姿態(tài),叫人在面前心生怯意。
【宿主,你要看著她說,用水汪汪的眼睛充滿柔情地凝注著她?!啃》束澱驹谀具z的肩膀上,心急地喊著。
“得了吧,她看我的眼神明顯不對?!蹦具z緩緩地抬起頭,冷淡地向她掃了一眼,對白鴿的話產(chǎn)生了極大質(zhì)疑。
【她應該是被你獨特的氣質(zhì)吸引住了,你看這幾天下來,她已記住你的名字了!】小肥鴿抖了抖翅膀,得意地揚起小圓腦袋。
木遺的視線又落回了小肥鴿身上,圓睜著眼睛,沒有說話。
還好他未將小肥鴿的話當真,畢竟任誰有了云渺那日的經(jīng)歷,恐怕都很難忘卻。
云渺別過頭,心中各種不是滋味。這時,淡藍色的衣袖內(nèi)發(fā)出微弱的黃光,一塊圓潤光滑的白色石頭滾落到她的手心里,她朝內(nèi)注入了一絲靈氣。
頃刻間,石頭上空投放出了一道人影。此人長身玉立,一雙細長的狐貍眼,神情嚴肅。
“師妹傷勢如何?”聲音清冷如月下的瀑布寒潭,卻不乏關(guān)切之意。
藥效恢復的當日,云渺就向宗門報告了狀況,不過木遺的異常,她隱瞞了下來。
“已無大礙,隨時可返回宗門?!痹泼煅哉Z間充滿了急迫,比起壞心眼的木師弟,死人臉的二師兄池棠反而親切多了。
這幾日,她可待夠了,再者這點傷真不打緊。
“不著急,宗門近日接到了余師弟發(fā)出的求助訊息,他們追擊妖獸至漣陽,三人中兩人重傷,江師兄則下落不明...”
在這片修士與普通人共存的大陸上,除中陸地帶仍受王室統(tǒng)治,其余四地皆由四大宗分別管轄,云渺所在的宗門九溪管轄北陸,這一任的宗主正是她的師尊。
出事的三位師兄皆是雁云峰的弟子,雁云峰峰主與她師尊私怨已久,索性明面上維持著和諧氛圍,私底下也不多來往。
云渺已從個人心緒中緩了過來,纖長的睫羽稍稍掃了幾下,深知池棠不會貿(mào)然提起這幾個人。
“師尊與眾位長老商議了一陣,一致決定由你我二人來處理此事?!?p> 云渺心中驚奇,又見事已成定局,只得點頭道:“莼河鎮(zhèn)距離漣陽不遠,我明日啟程,去尋找江師兄?!?p> “嗯,我不日也會前往,到時再商討對策?!?p> 結(jié)語詞都說了,切斷聯(lián)系,該干嘛干嘛吧。
“渺渺師姐,我可以一道嗎?”
云渺側(cè)目看去,木遺正用他那濕漉漉的圓眼睛眼巴巴地盯著她,仿佛她不答應,他下一刻就讓她身處汪洋大海間。
云渺默然不語,這家伙要跟著她,只怕另有所謀,不想對方的眼神越來越炙熱。
就在她欲移開視線之際,有人已替她做了回答,“此去兇險,不可輕視,木師弟你盡快回宗門吧。”
“池師兄,就是此去兇險,我才想一道的,至少我能做個后援?!蹦具z耷拉下腦袋,兩只小手掰扯著衣角不放。
云渺與池棠互看一眼,面露難色。
在遍地劍修的九溪,丹修弟子可謂門中寵。木遺這個曠心峰內(nèi)最小的親傳弟子備受曠心峰峰主看重,而曠心峰峰主又向來護短,更不湊巧的是這位峰主是她師尊的小表弟。
關(guān)系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堪比絕世九連環(huán)。肩膀風一吹,被訓分分鐘的事。
至于木遺所說的后援,或許他安安靜靜地杵在一旁就是他最大的幫助,但顯然他不樂意這樣做。
【宿主,一定不能給她和江放獨處的機會,快發(fā)動“眼角泛紅”攻勢!】小肥鴿急得跳腳,羽翼撲哧撲哧,尖叫大喊。
“知道了,別催?!?p> 木遺吸了吸鼻子,語聲帶著顫意?!懊烀鞄熃?,我真的不會添亂的。你就...”
“二師兄,我會好生看著他的?!痹泼燹D(zhuǎn)過身子,打斷了木遺的話。
他們?yōu)楹闻滤龝c江師兄一起,不管他們搞什么鬼,她都會親自盯著的,一旦會危害宗門,她便押他回去受罰。
見木遺滿臉驚訝之色,云渺靠近了些,凝注著他,一字字道:“這一路,你可要乖乖聽話,別私自行動。”
別叫她抓到了,定饒不了他。
木遺重新展露了笑顏,他一笑起來,嘴角兩邊現(xiàn)出了一對小酒窩?!班牛乙欢ㄊ裁炊悸爭熃愕?。”
【宿主,你笑得太僵硬了?!?p> “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