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大地蘇北平原一目千里,是全國有名的魚米之鄉(xiāng)。
蘇省山陽縣紅旗公社桃園大隊西山小隊,竟然有一座小山,雖然不是很高,但在平原地區(qū)就很突兀。
山上到處都是野桃,一到春季,漫山遍野到處都是桃紅柳綠。
西山小隊大約三十戶,離山腳一里路左右,都是童姓,老百姓自稱童家莊。
唯一外姓李,叫李國強,是一個知青,一個沒有回城或者根本就不想回去的知青。
和他一起來的,多年前都返城了,可他仍然住在山腳下的社房里,好像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身邊一塊兒下鄉(xiāng)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都走光了,只有李國強沒有動靜,依舊穩(wěn)如泰山地窩在了這兒。
村民們異樣的目光透露出十分的不解,這小子到底玩的哪一出?難道要在我們這鄉(xiāng)下扎根?
也有人問他為啥不回城,他卻沒有回答任何人。
大家知道,其中一定有隱情,也就不再追問了。
李國強高中畢業(yè)就響應(yīng)號召來了桃源大隊,已經(jīng)在這兒待了好幾年。
一開始來的時候,李國強啥事也不會做。畢竟是城里的娃,而且一直上學(xué),農(nóng)村來都沒來過,農(nóng)村的事他哪懂?
大隊會計笑話他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雖然是笑話,但說的也是事實。
大隊長童愛國看他確實還是個學(xué)生娃的樣子,有意護著他。
可這李國強卻不買他的帳,田間農(nóng)活,河道清淤,樣樣搶著干。
童愛國知道,年輕人嘛,他這是要面子。
李國強的性格里有一種不服輸?shù)脑兀黄饋淼?,人家都能咬著牙干,自己的牙不能咬嗎?p> 前兩年冬天,李國強他們和大隊的民工一起到三河閘挑河工。
那個冬天異常的寒冷,河里的冰凍能有半尺厚,他們百人立于上面都未崩塌。
西山小隊分得三鍬寬的任務(wù)。
可別小看了這三鍬寬,有了長度,有了厚度,可就有了驚人的土方量了。
就靠他們西山小隊調(diào)來的這二十多人,肩挑人抬,按以往經(jīng)驗,他們得干上大半個月。
而且地還上了凍,一鍬下去,只迸出個白印子,根本干不動。
還是農(nóng)村大哥有經(jīng)驗,說是從下面有水的地方開始,先砸開冰塊,從那里先撬開一個缺口,上面的凍土層就可以撬開了。
可是這大冷的天,誰愿意下水去呀?
這個時候,李國強站了出來,“我來吧。”
農(nóng)村大哥自己不肯下去,但卻很關(guān)心李國強,“國強,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會凍傷的?!?p> “沒事,我年輕?!?p> “那你這樣,先在岸上活動活動,給身上加點熱量再下去?!?p> 一腳踩進水中,李國強就凍得渾身哆嗦。
這個時候他也有點后悔,自己發(fā)什么神經(jīng)呀,非要下來。
可誰也不下來,這工開不了啊。
結(jié)束的時候,他就感覺雙腿麻木了,幾乎沒有知覺,后來還是大家把他拖上來的。
上來以后,他感覺兩條腿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根本站立不了。
所有人一下子就都慌了,馬上把他送到附近的醫(yī)院。
腿算是保住了,但左腿瘸了。
從此,他有了一個特別的名字,瘸子李。
久而久之,大多數(shù)人都不記得他的真名了,西山小隊甚至桃園大隊的人,沒大沒小的,都喊他瘸子李。
喊他瘸子李,其實本沒有什么惡意,只是農(nóng)村人沒有那么高的修養(yǎng)罷了。
但李國強卻不這樣想。腿瘸了,人生就瘸了。
現(xiàn)在是個殘疾人了,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心理上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從此思想上一蹶不振,沒事的時候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內(nèi),不想見人。
自己是為了集體的事變成了殘疾,可是大家還送他個外號“瘸子李”,這事?lián)Q了誰受得了?
悲、憤、恨!
大隊長童愛國看他這樣很可憐,何況人家還是外來的,便跟西山小隊的小隊長童大洪交待,給他個輕巧的活。
早年大隊成立了農(nóng)科隊,隊部就放在西山小隊的社房。
所謂農(nóng)科隊,實際上是一個炸馓子的副業(yè)組。
童大洪一想,干脆就讓李國強干這個,至少不用他拖著瘸腿到處干重活了。
社房里每天都飄出誘人的香味,引得路過的人都垂涎欲滴,有些人也不知道偷偷吞下多少口水。
在那個貧窮的年代,連肚子都吃不飽,一個燒餅、一根油條,都是朝思暮想的美味佳肴。
不時有過路人罵道:“這狗日的瘸子李,他倒是因禍得福,干了輕活不說,還可以偷嘴?!?p> 更有人不服氣地說:“這好事我們姓童的沒撈著,怎么給了這么一個外姓呢?”
氣歸氣,說歸說,村上的人倒是沒有一個真和瘸子李來爭的,因為這瘸子李確實是為了集體的事瘸了的,誰還好意思真的來爭呀。
到了副業(yè)組,李國強也只管坑頭做事,寡言少語的,一天到晚悶悶不樂。
一晃1981年的春節(jié)到了。
三十晚上這天下午,家家戶戶都在忙著蒸包子、搓湯圓,整個西山小隊都籠罩在一片喜慶的氣氛當中。
日子雖然有點苦,但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大過年的,勒緊褲腰帶也要找點樂子。
西北風呼呼地刮著,外面天寒地凍。
可孩子們卻歡天喜地的,成群結(jié)隊地在外面歡呼雀躍。
畢竟過年是他們期待已久的,只有這個時候有新衣服,還有好吃的。多少還能有個壓歲錢,哪怕三五分,也是開心得不得了。
忽然有孩子喊了起來:“老癡子,小癡子……”
后來便是孩子們一起喊:“老癡子,小癡子……”
屋里的大人們覺得稀奇,這都三十晚上了,哪來的癡子呢?
于是,不少人便出門看熱鬧,一個個一出門,便都打了一個哆嗦,不由自主地雙手插進了袖口里,“這天,也太他媽冷了!”
一大群孩子圍住兩個人,一大一小,都蓬頭垢面的,大的是一個女人,個子矮小,小的是個男孩,面黃肌瘦的。
這兩人都衣服單薄,凍得瑟瑟發(fā)抖。被這一群孩子圍著吼著,一副驚恐的樣子。
盡管如此,那女人依然把孩子死死的摟在胸前,生怕孩子受到攻擊。
“嘿,還真是癡子?!庇腥诵χf。
“這大冷天的天,哪來的癡子呢?”
“肯定是別處趕走的?!?p> “那可不能讓他們待在我們這里,萬一他們發(fā)起癡病來傷到孩子,怎么辦?”
“對對對,還真是這么回事。”
“把他們攆走。”終于有人大聲提議。
一聽大人們這么說,那些孩子就起勁地喊起來:“滾開,滾開……”
孩子,大人們,邊喊邊向前,一堵人墻向前面壓過去。
那個女人驚恐萬分,一邊護著孩子,一邊向后退去。
此時,人群后面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卻說了一句話: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聽到這么大動靜,一些忙碌的婦女也丟下手里的活計,出來看熱鬧。
一看這么個情況,不少女人開始議論起來。
“這兩人哪來的呢?”
“這大過年的,不在家待著,跑我們隊來干嘛?”
“莫非是被男人打出來的?”
“不管咋來的,這天寒地凍的,這個樣子不凍死啊?”
“是啊,蠻可憐的,作孽??!”
但各家男人說了算,女人們雖然同情,可沒一個人敢出面阻攔的。
那個小女人突然跪了下來,終于開口說話了。
然而,她嘴里咿咿呀呀一通,誰也聽不清她說的什么。
這下子,她是個癡子實錘了。
馬上便傳來了更大的吼聲:“滾,滾……”
那女人爬起來,護著孩子向后退去,有人看到,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絕望。
“慢著?!比巳汉筮厒鱽硪粋€洪亮的聲音,不用回頭,大家都知道,那是大隊長童愛國。
童愛國今天30歲,部隊退伍后沒幾年,便做上了大隊長。
大家紛紛熱情地跟童愛國打招呼,同時也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童愛國沒有搭理他們,徑直走到那兩人面前,“不用怕,我是這兒的大隊長。”
那個女人點了點頭,感激又疑惑地看了看他。
“你們從哪兒來呀?”
那女人嘴里又是一陣咿咿呀呀,就是說不出個清晰的話來。
童愛國又轉(zhuǎn)向那個兩歲左右的孩子,“伢,從哪兒來呀?”
那孩子向女子懷里貼了貼,搖搖頭。
童愛國一看,這也不是個事呀?!按蠹叶忌⒘税?,留下兩個女民兵,幫我把他們弄到社房去?!?p> 呼啦一下子過來七八個婦女,爭先恐后的。
女人和小孩被帶到了社房,準確地說,是被幾個女民兵綁過來的。
童愛國也跟著到了社房,既然管了這事,就要管到底啊。
一路上,他在尋思,弄到社房了,又怎么辦呢?
可是沒想出一點辦法,這大過年的,哪個愿意來陪這個突至的癡子呢?
社房有一間空倉庫,原來是存糧的,春節(jié)前正好分完了糧,暫時空了出來。
童愛國決定,就把這兩人安置到那里,至少讓她和孩子不被凍死。
這邊吵吵鬧鬧的,引得李國強也來看熱鬧。
看這一大一小兩人可憐,他便問:“大隊長,人從哪弄來的?”
“村里唄,還從哪弄來的,你以為這三十晚上我愿意操這份心呀?要你管?”
童愛國正煩這事呢,說話有點不好聽。
說著說著,童愛國眼前一亮,這不正好有一個可以管的嗎?
“哎,瘸子李,巧了,這事還真要你管。”
“別別別,我可管不了。”
李國強嘴上這么說,眼睛倒是又瞟了那女人和孩子幾眼,覺得她倆也怪可憐的,動了惻隱之心。
“有什么管不了的?大過年的,反正你也一個人,有她倆在,你這還熱鬧呢!”
童愛國巴不得馬上把這燙手的山芋給托出去,既像協(xié)商又像命令似的跟李國強說道。
“這……”
“有什么這那的,先吃你點糧,明年補給你。”
說完,童愛國朝那幾個婦女使了個眼色,抬腿便走了。
一臉懵逼的李國強,看看童愛國他們的背影,再看看眼前這一大一小兩人,雙手一攤,“這,這……”
李國強不是不愿意幫這娘兒倆,只是自己一個大男人,很多不方便呀。
那幾人早已消失在暴風雪中了,下面就是自己的事了。
看著一臉恐懼蜷縮在墻角仍然護著孩子的女人,李國強的內(nèi)心有些痛。
自己是個瘸子,今天卻接到了個癡子,作孽??!
“大妹子,哪里人???”
沒有回應(yīng)。
“大妹子,這大冷的天,咋到了我們西山呀?”
那女人抬頭匆匆瞟了李國強一眼,馬上就又低下了頭。
李國強看她不說話,感覺無處下手,便把目光移到了孩子的臉上,“伢,你家在什么地方呀?”
那小孩朝他眨巴了幾下眼,朝女人的懷里擠了擠,搖了搖頭。
李國強不由自主地罵了起來,“你個狗日的童愛國,自己做了好人,卻把麻煩扔給我?!?p> 站了一會兒,冷得直哆嗦。
“大妹子,先到我那兒洗把臉吧?!?p> 說完,李國強徑直走出了倉庫。
他知道,自己不好上去拖她,畢竟男女有別嘛。
回到自己那個狗窩一般的家,看那女人孩子沒有跟過來,一屁股坐到床上,點起一根用土煙絲自己裹的香煙,心里好生感慨。
好一會兒,李國強平靜了下來。
這女人雖然帶個娃,又蓬頭垢面的,但看上去卻像個小姑娘,落難到此處,對人有個防備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瑯琊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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