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清晨的小石道濕漉漉的,稍有不慎腳底就會打滑,香客們留在路上的腳印沾滿了泥濘。路旁的青苔已經(jīng)長得厚實,在霧蒙蒙的林子自由生長,倒是給上山的香客沿途多了一抹青翠的景色。
值守金蟬殿的空音小和尚,大老遠瞄見我來,慌忙轉身進門,用盡畢生最快的速度把笨重的大門關起來。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趁他沒關緊門時,跳起來一腳踹開大門,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塵,伸手想拉起被我連同踹倒的空音。
“你怎么又來了?我到哪里值守都能遇見你。”他自己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泥灰,撇嘴說:“首座師兄沒有在這里,今天他在禪堂授業(yè),你可以回菩修院等他,反正你不找他,他也會去找你的。”
“我不找他?!彪p手背在身后,我大搖大擺向殿堂后院走去。
空音忙張開雙手擋在我面前,不安的問:“你不是來拿東西的吧?”
“我來找人?!?p> “哦,那還好。”
他對我放松了警惕,我繼續(xù)往前走,他想了一下,又來攔我,問:“你找什么人?”
我瞇眼盯他三秒,他比我矮一點兒,我上前兩步把手架在他的肩膀上,摟哥們似的,嚇得他哇哇直叫。
我邊拽著他往里走,邊跟他說:“你放我去見天嬌婦,我會守口如瓶的。”
“你同意吧?”我一使勁兒,手臂勒得更緊了。他恐慌極了,趕忙點點頭,趁我剛松手,他用出兔子在生死時刻逃跑的速度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小樣兒,我還對付不了一個小和尚么。
天嬌婦被禁足金蟬殿,這件事情只有極少人知道。
當初淵城方家送我出嫁時,偷偷陪送過幾箱珠寶綢緞。我見有幾匹天蠶絲的好料子,熬了三天三夜做出一件天蠶絲袈裟,趁沒人注意的時候送給監(jiān)寺,順便套話。
不會裁縫的記者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八卦選手。
果不其然,監(jiān)寺看到天蠶絲袈裟眼睛都直了。
對于天嬌婦,上次沒有救她,我一直覺得愧疚,現(xiàn)在知道她的悲劇,我更想走近她。這幾天我聽說有人看到她恢復正常了,這不,大清早我就興沖沖的找上門。
首座已經(jīng)撤除對我抄寫經(jīng)文的懲罰,最近沒人跟我好好嘮嗑,回到靜安院,姑娘們都忙著編織端午祈福的五彩繩,我閑得無聊,常常跑到藏經(jīng)樓。
空禪照舊在那兒抄寫經(jīng)文,而我偷偷把他大將軍和天嬌婦的過往故事編寫成了劇本。有朝一日要是回到云山省,我一定請最好的導演把這段絕美的虐心愛情拍成電影!
這么悲慘的故事不能讓我一個人哭,要不然倒顯得我挺悲慘。上次哭得那么狼狽,要不是首座幫我戳銀針,估計早就哭嗝屁了。
別看空禪那么清秀的一個和尚大叔,殊不知他生氣起來可以徒手把你的天靈蓋掀開。
昨天午后,我癱坐在藏經(jīng)樓的窗前曬經(jīng)書、曬太陽,窗臺上爬過一只蜘蛛,我嫌它爬得慢,伸手把它彈飛后,窗前又枯燥無比。
“空禪師父,你......”
“想不到首座的配元會對貧僧如此感興趣,難道你對首座不感興趣嗎?”
我還沒說完話,空禪嗤笑一聲,又說:“貧僧不喜歡別人在背后嘀咕,想知道什么你都可以親自來問貧僧,不必借他人口舌打聽?!?p> “還有啊,貧僧不需要別人同情,收起你那些沒用的同情心!”他皺眉怒氣沖沖,一定是知道了我去慧戒那里打聽他和天嬌婦的事情。
哄不好了呀,我主動說代他抄寫經(jīng)書,他還嘲笑我寫的梵文跟雞爪字似的。換做別人,我早就暴跳起來破口大罵了,現(xiàn)在是我理虧,不敢還嘴。
再者,空禪一人跑到赤山國屠城,讓當時的赤山國大傷元氣,至今十多年了還沒恢復國力,面對這樣的大神,我怎么敢出氣,惹不起惹不起,以至于我覺得在他面前呼吸都是我的錯。
啊,老天爺,我活得真窩囊。
空禪和天嬌婦,我的意難平。
多好的一對兒非得被拆開,可空禪做得也對,他不能娶她,從倫理上她曾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這事兒老掌皇也辦得不漂亮,虛燈方丈比空禪大七八歲,怎么可以讓天嬌婦做他的配元嘛......
我來找天嬌婦,太渴望知道她內(nèi)心的想法。就像看入戲的電視劇,我忍不住想知道主角們的背后故事,想為結局做點什么,不然我整天堵在心里,茶飯不思,輾轉難眠。
她安靜的坐在長亭里,樹葉颯颯作響,微風吹開擺在她面前的幾頁《般若》,泛黃的經(jīng)卷借著風語訴說著歷史長河中的種種因果業(yè)障。
我遠遠的看著她,等她抬眼見我時,她笑著招招手,溫柔說:“你來了?!?p> 我很意外她記得我,上前走到長亭,我還不敢入座。她起身拉我并排坐下,又笑了:“妹妹,謝謝你,我知道這寺院中,你是最關心我的人,因為這事兒,我開心了許久呢。”
“可我什么都沒能為你做啊。”看到她天真、陽光的笑容,我的心里抽疼。
“你啊,這里陪著我,我知道的。”她用食指輕輕指著我的心口,又指指她自己的心口,隨后歪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抱緊我的手臂,咯咯笑道:“妹妹,謝謝你哦?!?p> 我半天說不出話,或許她不是正常人,卻有比更常人更敏銳的感覺吧。
“阿姐,你想過離開這里嗎?我可以帶你逃走的?!?p> 天下之大,我們總不會餓死。如果能帶她走,就算剛出門就被抓回來打死,我也認了。
配元不過是古佛法印族誕下“佛果”的罪人(代婦)罷了,哪里有說得那么好聽。
一入山河深似海,遇上無塵首座是我的運氣。換成歷任首座,就我惹出的那些禍亂,他們非得把我關進鎮(zhèn)妖塔,然后以除妖之名把我碎尸萬段。
“阿禪走嗎?”她坐直身子,眼里充滿了期望。
時隔多年,她的一個眼神能讓我輕易看出,空禪是她的全世界。
“他會永遠陪著你的?!蔽倚α诵?,眼眶有些濕潤。唉,風有點大。
“禪禪,哈哈哈!”她起身跑到院子里旋轉起舞,又蹲下身捧起樹葉灑向高空,然后和樹葉一起隨風跳舞。
“葉子乖,我們一起玩啊。”她拼命往地上一把一把抓起樹葉抱在懷里,自言自語道:“我乖,你不乖哦?!?p> 又發(fā)病了。
我深呼一口氣,不忍和她多待,我怕又會崩潰大哭。從衣袖里掏出一盒首座新買的糖酥放在那本《般若》旁邊,希望她清醒的時候可以嘗一嘗,吃糖就不覺得日子苦了。
剛踏出金蟬殿的大門,空禪慵懶的靠在門柱上,嘴里叼著一根雜草,問我:“現(xiàn)在知道答案啦?”
“空禪師父,你怎么會在這里?”我驚訝的看著他,心里樂開了花。
“走吧,回藏經(jīng)樓,我泡茶給你喝?!彼D身就走,灑脫得倒像在旁觀別人家的事。
“你不進去看一眼嗎?”我指著大門問。
見他走,我急了。
他擺擺手,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只說了一句,“跟上啊,走得慢可沒茶喝?!?p> 我咬咬嘴唇,最后看了一眼金蟬殿的大門深處,無奈的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這次他能主動來找我,肯定有話要跟我說。不管怎么樣,我始終是旁觀者,只要他們覺得彼此安好,我也能放下心中那份意難平的執(zhí)念。
我們的背影漸行漸遠,躲在樹杈上的空音伸了個懶腰,從樹上一躍而下,繼續(xù)站在門口值守,時不時呢喃道:“她沒拿東西,也沒有摔壞東西,更沒動人,安全!哈,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