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門最嚴厲的懲罰方式,不是血腥殘殺,也不是誦經(jīng)懺悔,而是見死不救。有人會詫異,“見死不救”怎么就會成為最嚴厲的懲罰?
倘若遇到?jīng)]有善根的惡人,不出手搭救而任由其發(fā)展,終有一天,惡人會有惡報。這話聽起來“慈悲”,仔細一想,確實稱得上嚴厲,搞不好會把命丟掉。
換骨事件之后,我高燒不斷,昏迷不醒,是被張甘連夜扛回山河寺。
他逃脫毒族的追捕,小道消息聽說無塵已回山河寺,因此想帶我上山河寺求救。興許無塵得知毒族入侵的消息,特意趕回來護寺的,這一點張甘沒有懷疑。
到了山河寺,還沒踏進華守門(山河寺第一道山門),我們被武僧團團圍住,一路押至中殿客堂。
十八長老齊聚,方丈位于首座,堂下還沒有多少僧眾。
堂前放著一具尸體,空禪獨坐在那兒,神色恍惚。那尸體用白布蓋住了,沒能認出是誰??此麄兩裆C穆,想必是哪位重要的人物死了。
張甘背我到堂前,慢慢將我放下來。與此同時,客堂先鳴三陣序板,召集了全寺的僧眾。
通常寺院懲罰違規(guī)僧人的形式叫作“肅眾”。對違反清規(guī)戒律的僧人,寺院會根據(jù)僧人所犯的過失輕重來進行懲罰。
輕則被罰油、罰香、跪香、杖責等懲罰,重則被逐出寺院,永遠不得再入佛門。
我能醒來完全靠那碗油灰。方丈見我昏迷不醒,下令讓堂主(位居首座之下,負責禪堂、念佛堂事務(wù))端來一碗香油,里面加入三勺香灰攪拌。
堂主遞給張甘,示意他喂下,張甘起先猶豫,回想起山河寺的古方,他知這是救我,還是將那碗油膩膩的油灰喂我喝完。
我不知道這叫什么,但它有作用,我干嘔了幾聲,真的醒了。
“清心姑娘,哎,你醒啦?”張甘盤腿而坐,扶我坐起,他坐直身子讓我當靠座,見我醒來,他先欣喜一番,繼而愁眉不語。
“你,怎么了?”我的胃里陣陣翻騰,多次想吐,但沒吐出來。
張甘抬頭環(huán)視四周,前方高堂上坐的全是山河寺位高權(quán)重的高僧,身后僧眾整齊列坐。他小聲抱歉道:“對不起,我好像害你陷入危險了。”
我費力轉(zhuǎn)頭看向前方,空禪低頭不語,神色從未有過的冷漠。我心里閃過一絲驚喜,忙問:“甘哥,那人是空禪嗎?”
還沒等張甘說話,方丈朝鼓樓方向揮手,頓時鼓聲四起,長鳴三聲而止。
“老衲與十二座元(長老)相商,本想挑選二百位武僧下山捉拿罪眾方天瑤!”方丈甩袖而立,怒喝:“既然今日她自己送上門,那老衲就該當著僧眾的面宣知她所犯的罪孽?!?p> “我?”我朝白布處的尸體努力張望,沒有印象。我都傷成這樣了,怎會和那具尸體有關(guān)系?
“張甘,怎么回事?”我嘴唇干裂,一開口說話,唇上幾處開裂的地方流出血來。
“我也不知,剛到華守門的時候,咱們倆就被押送到這里了,我一直在等你醒來。”張甘想了想,大聲問方丈:“虛燈方丈,到底怎么回事?你莫名其妙讓武僧將我們押到此處,就算有什么過失,那也該講清楚吧?”
一張法壇桌擺在方丈面前,上面放著一塊白布,一個打開的棕色長匣子里裝著那根發(fā)黑的橈骨。
方丈起身,拿起白布蓋在骨刀的刀柄處,右手捏起橈骨刀,左手指向那具尸體,顫聲問:“你為何要殺善水?”
“善水?”腦海里晴天霹靂,我張開嘴巴,半天沒擠出一個字。
“她是老衲的配元,理應(yīng)是你的長輩,山河寺佛親等級森嚴,可老衲念你對善水好,并未計較你們之間那些繁冗的等級禮節(jié)。”
方丈紅著眼眶,聲音哽咽:“不求芳華與白頭,但祈天地共周。你可知,當老衲看到這把骨刀刺在善水的心口處是何等的憤悔絕望?”
明明被收在柜子上面的骨刀怎么會成為兇器了?張甘嚇愣,直到方丈將骨刀扔到我們面前,張甘才回過神來擺擺手,解釋道:“不是??!有可能是毒族!昨夜毒族入侵,我潛藏在落石湖才保住性命的?!?p> “毒族入侵?”方丈冷笑,一掌拍在法壇桌上,桌裂而碎,他怒道:“華首山上下,少說也有幾百寺院,上千僧眾。如果有毒族入侵,難不成會沒有人發(fā)現(xiàn)嗎?”
糟了,好像上了毒族的當啦!張甘后背陣陣發(fā)涼,心想:毒族這招“借刀殺人”用得真好。
張甘下意識的抱緊我,怒目與方丈對視,死扛道:“我們沒做過的事情,你貴為方丈也不能在佛祖面前誣蔑我們!”
“誣蔑?”空禪輕笑,起身走到我們面前,蹲下身,他冰冷的眼神仿佛能穿透我。
我努力坐直身子,張甘扶住我,右手陣痛,汗如雨下。我盯著空禪的眼睛,問他:“天嬌婦她......真的是被那把骨刀殺死的嗎?”
“不僅如此?!笨斩U掐住我的脖子,任憑張甘捶打還是沒有松手。我掙扎著想左手推開他,可左手不爭氣。
我的臉漲得通紅,隨著空禪手中的力道加大,呼吸漸漸困難。我痛苦的表情與空禪冷漠的表情形成鮮明的對比。
“你可知,我空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笨斩U雖然面無表情,眼里卻留下了淚水。
他松開手時,我大口喘著粗氣,張甘輕輕拍我的后背幫我順氣。
“你們都問‘你可知’,但我實在不知道我自己該知道什么?”我咬住嘴唇,強忍淚水,不想在這種不清不楚背黑鍋的情況下丟人現(xiàn)眼。
空禪伸手捏我右手,疼得我啊啊直叫,他探出我的右手已經(jīng)有新的橈骨安裝進去了。面露失望的神情,慢慢起身,面對僧眾,我仰頭看他,佛前的空禪威儀自生。
“善水是被值守的武僧在華守門前發(fā)現(xiàn)的,心口插著用你橈骨做成的骨刀?!?p> 不過三秒,空禪猛地單膝跪地,他再抬頭時早已泣不成聲,“她右手的橈骨被活剝抽離,如今被縫合在你的右手中,你讓我如何信你?”
“張甘,是你干的吧?”空禪看了看張甘,再看向我,吸了吸鼻涕,冷笑:“人是你殺的吧?”
我搖搖頭,眼淚沒忍住。
“我把她當姐姐,怎么會傷害她?”
“那要問你自己啊!為什么傷害她?這輩子她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空禪揪起我的衣領(lǐng),惡狠狠問我:“為什么要傷她?不是你們,還有誰?為什么她的橈骨會在你的手里?為什么是你!”
張甘徹底慌了,他腿麻得站不起來,被空禪的氣勢嚇得發(fā)懵。
好像除了我們,確實沒有人有作案動機。
“不是的,無塵下山去找了,我們沒想過動山河寺的人?!睆埜试秸f越亂。
遠處的方丈一聽更生氣,他已經(jīng)沒有桌子可拍,一腳踢飛自己的座位,攥緊拳頭大怒:“沒想動山河寺的人?難道你們還想去傷及無辜嗎?”
我們沒辦法為自己辯解,沒有證據(jù),沒有人相信我們。
維那上前撫平方丈的情緒,方丈點點頭,只說一個“宣”字。維那示意一旁的小和尚重新抬來椅子。
扶方丈坐好后,維那宣告僧眾:“無塵配元方天瑤,因一己私利殘害虛燈配元善水,因骨殺人,以骨為孽,按照山河寺的戒律,她所犯的罪孽人神共憤,跳過‘三擯’之罰,今日由本維那主持,行本寺最高懲戒——山河之刑?!?p> 空禪松手將我推開,張甘抬手替我遮陽,始終護著我。
堂下僧眾一片嘩然,縱然坐在太陽下,滿座中沒有人不打寒顫。
以前在藏經(jīng)樓抄寫經(jīng)文,空禪告訴過我,一般寺院會根據(jù)僧人所犯的過失大小分為三種處罰:
第一種輕度罰,稱為“默擯”。主要限制被處罰僧人的人身自由,安排做苦活、重活,做“活啞巴”,從此不能再也任何人說話,等于把他摒棄在寺院生活之外。
第二種中度罰,稱為“擯出”。放逐有過失的僧人離開寺院,等他誠心悔過并取得僧眾諒解后方可再回寺院。
第二種重度罰,稱為“滅擯”。對犯重大過失的僧人,行肅眾,從寺院中滅除這個僧人的僧籍。一般由維那(他也管僧眾戒律事務(wù))親自下令燒毀那僧人的衣缽戒牒,在山門貼擯條,鳴大鼓三通,最后以杖將其從寺院偏門轟逐出去,以維護佛門的尊嚴與圣潔。
不過,沒有人告訴我,山河寺還有一種比“滅擯”更狠辣的懲罰,那就是“山河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