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幻境與夢與現(xiàn)實

　　遠遠望過去，墓碑旁的兩道黑色身影是如此的和諧，不復(fù)最初那般令人倍感壓力或者恐慌。

　　康斯坦丁接過其他黑魔法師的使魔遞來的“星空飲料”，無需做其他動作，高腳杯中的液體便蒸發(fā)殆盡。

　　一旁剛湊過來與他搭話的倆黑魔法師頓時目瞪口呆，其中一人搖著頭說了句“惹不起”，然后拉著同伴趕忙溜走了。

　　“蘭斯……先生?！本`將高腳杯橫放，底座對著眼睛，猶如是在使用一只望遠鏡般，“呵，倒是和睦……也是啊，都過去三百多年了，蘭斯團長?！?p>　　他目睹蘭斯走過這三百多年的時光，見證了這位黑魔法師在各種方面的蛻變。

　　他與蘭斯之間的恩怨也在時間的沖刷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遺留下的只有對過去那些事情的共同回憶，還有作為過來人對當(dāng)今世界的嘆息。

　　發(fā)生在過去的事——精靈“鬼魅”的前世今生，又哪有蘭斯透露給少年的那么簡單？康斯坦丁卻不會作為現(xiàn)今唯二的知情者之一，跑去糾正或補充蘭斯的敘述。

　　他很期待，當(dāng)身披黑炎的少年成功將魔法等級升至21級時，蘭斯會讓那少年做些什么。

　　放下手中的高腳杯，康斯坦丁微垂著頭，對未來的向往讓他不由沉浸于對過往的回憶中——他向來如此，自從這具身軀從人類變?yōu)榫`，他便再也分不清回憶、夢境、幻覺與現(xiàn)實。

　　這大概就是“鬼魅”的特性吧。

　　…………

　　云端之上，存在著一個名為“云中界”的領(lǐng)域。

　　云中界邊緣，有一個小小的鎮(zhèn)子。

　　炊煙總是在每天的同一個時候，從每一個小屋的煙囪中裊裊升起。伴隨著村民們的吆喝聲，新的一天，新的紅星日，新的一月，新的異時空年，時間匆匆流逝，鎮(zhèn)子里的人們過著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所有的幸福和平凡，總是因為這遲早會降臨的“直到”而破滅。

　　小鎮(zhèn)的安寧終究到了無法繼續(xù)存在的時候——它遭到了過客殘暴的襲擊，有人路過那云端一角，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了落足休息的地方。

　　街道上到處是傷者，血跡灑滿墻壁，甚至飛躍上了屋頂，將瓦片染為紅色。

　　平凡的鎮(zhèn)子里生活著平凡的少年，在暴徒們的侵襲中，小小的康斯坦丁從那個小鎮(zhèn)中逃出，然后被路過的黑衣魔法師所救。

　　救了康斯坦丁的人名為蘭斯。

　　最開始，少年并不知曉救他的人便是在大陸上赫赫有名的大魔法師兼黑魔法師兼燁熠圣騎士團團長，即使詢問了對方的名字，即便跟隨對方深入云中界——少年滿腦子想的還是新生活的開始，以及如何提升自己的實力，為小鎮(zhèn)的人報仇。

　　蘭斯的年齡看起來與他差不了多少，當(dāng)康斯坦丁得知蘭斯已經(jīng)是一位大魔法師的時候，立即將其視為了自己的偶像，并以加入燁熠圣騎士團為夢想，拼命提升自己的力量。

　　中間的過程在現(xiàn)在的康斯坦丁看來并不重要，它們并不是值得記憶的內(nèi)容。

　　新的一天，新的紅星日，新的一月，甚至新的好多好多年，就這么過去了，少年一點一點進步，而他周圍的一切都很平靜，沒有類似他在云中界邊境遭遇到的事情發(fā)生，他的同伴待他親切，身為團長的蘭斯也時不時會來指點他們的練習(xí)。

　　雖然沒有親人陪伴，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平淡且美好。

　　美中不足的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就像曾經(jīng)看過的一些故事的主人公或是反派角色一樣，開始做各種詭異的夢。

　　夢中的他被關(guān)進了一個狹小的空間，各種管道、工具插滿了他的全身，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在掙扎，身體卻被其他力量遏制住了行動。

　　夢境愈發(fā)真實，而在夢醒時分，他對騎士團的訓(xùn)練也愈發(fā)積極，盼望通過早晨的疲憊換來夜晚的安眠。

　　在某一次做夢時，他重返了云中界邊緣的小鎮(zhèn)，沒有暴徒來侵擾那里，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們依然幸福地過著日子。

　　但沒有他。

　　康斯坦丁被噩夢驚醒，他在夜晚悄悄溜出騎士團，朝著記憶中的小鎮(zhèn)趕去。

　　然后，他見到了此生難忘的一幕——

　　那么多年過去了，他已習(xí)慣了平靜的騎士團生活，可是，他的家鄉(xiāng)卻沒有絲毫變化：記憶里逃走之前倒在墻邊的傷者，仍然躺在墻下悲吟；飛上墻頭的血跡，依然以最鮮艷的顏色附著在瓦片上；舉著武器嘲笑弱者的暴徒，還在欺辱同一個對象……

　　這是怎么一回事？康斯坦丁的腦海被疑惑和憤怒塞滿。

　　大街上的殷紅液體化作一面明鏡，映出了他現(xiàn)在的模樣：

　　漆黑的身軀，如野獸般的豎瞳，長長的黑色頭發(fā)中，混雜著纖細但長有鉤刺的觸手。

　　全然不似人類。

　　就在看到自己真實模樣的那個瞬間，康斯坦丁從一個夢境進入了下一個夢境——或者說，他看到了發(fā)生在許久之前，在這具身軀仍屬于一個人類時的“現(xiàn)實”。

　　身披鎧甲的戰(zhàn)士問：蘭斯團長，您真的要發(fā)明人造精靈嗎？

　　身穿黑衣的魔法師說：嗯，方法已經(jīng)找到了，只缺一具實驗體。

　　戰(zhàn)士的目光落在魔法師手中的器皿上，注視著他將器皿中的深色液體搖勻，然后，用堅毅的語氣說：

　　—那么，我來吧。

　　魔法師停下手中的動作：你？為什么？

　　—我想要幫到您。

　　戰(zhàn)士說道，他表現(xiàn)得十分激動：

　　—您幫了我很多，甚至救過我的命和我的家人，所以，就算付出一切，我也想要幫您一回。

　　魔法師放下了手中的器皿，他的臉色十分的難看。

　　--你可能會死的。

　　魔法師說。

　　--而且，實驗未必能成功。

　　戰(zhàn)士答道，他不會畏懼死亡，而且，他信任蘭斯團長的能力。

　　—沒關(guān)系。我的命，自加入騎士團后，就是屬于您的了。

　　--這里可是云中界，戰(zhàn)俘還有很多，讓他們來吧。

　　戰(zhàn)士搖搖頭：如果他們能符合條件，那蘭斯團長又在為了什么而感到困擾呢？

　　“還缺一具實驗體”——這是魔法師親口說的。

　　--這只是實驗而已。

　　魔法師想了想，他看起來很無奈。

　　--不過，只要你不害怕，我們可以試試看。

　　—我不怕。

　　--但當(dāng)實驗開始的那一刻，你就不再是人類了，也不再是騎士團中的一員了。

　　—沒問題。

　　--好吧。

　　魔法師舉起手，指向面前的戰(zhàn)士，下一刻，戰(zhàn)士無力地倒在地上，身上的鎧甲與地面碰撞，發(fā)出沉重的聲響。

　　場景之外，康斯坦丁瞳孔微縮。

　　他記起來了：發(fā)生在過去那些夢境中的事情，其實才是他真正的過去。

　　身陷幻境以來，他經(jīng)歷了眾多不同的“可能性”，每做出一個選擇，就會改變當(dāng)前整個世界的未來走向。

　　然后，每當(dāng)他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他其實處在一個幻境之中時……

　　眼前小鎮(zhèn)的慘狀消失了，暴徒們不見蹤影，炊煙從每棟小屋的煙囪中升起，而他則變?yōu)檫@座平凡小鎮(zhèn)中的一個普通少年，和親人與朋友們一起度過安寧又幸福的每一天——

　　直到“直到”又一次到來。

　　…………

　　康斯坦丁猛地從回憶中驚醒，手中的高腳杯已被他捏得粉碎，周圍無一人敢靠過來查看他的狀況，黑魔法師們都躲得遠遠的，生怕他突然暴走襲人。

　　不過，占卜師“康斯坦丁先生”可沒有無故襲擊他人的黑歷史。

　　康斯坦丁吁出一口氣，松開手，讓那只杯子的碎片落向地面、化為塵埃。

　　抬起頭，與記憶中黑衣魔法師相重合的身影正站在他面前，被帽檐遮住一半的雙眼中，透露出的是對契約精靈的濃厚關(guān)懷：

　　“你還好吧，康斯坦??？”

　　“我沒有事，蘭斯團長?！本`環(huán)顧四周，“那個少年呢？他離開了嗎？”

　　“他去確認黑森林中‘寒毒’的事情了。”蘭斯答道，“我告訴他寒毒是伊蘭諾的標配時，他似乎想到了一些事情?！?p>　　“為什么不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精靈皺起眉，兩只手上下交替，扒拉著圍在脖子上的長圍巾。

　　“他知道的越多，對闖過那個幻境越有利。”康斯坦丁說道，“那時候的我一心只想要攢齊帶他們離開幻境的積分，為此不知殺死了多少從外面進來的歷練者。”

　　“嗯……”蘭斯撓了撓臉頰，“其實，是我不怎么記得那時發(fā)生了什么……”

　　“而且！”黑魔法師雖然有能力對付自己的契約精靈，但更多時候他還是選擇避免沖突，“那個時候，我被封印了??！”

　　“我怎么知道你把那個幻境發(fā)展成了什么模樣……居然還被星之學(xué)院的人給搜羅走了，那可是我的作品欸！”

　　精靈白了他一眼，緊接著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枚水晶球，將契主的窘樣迅速記錄下來。

　　“康斯坦丁，你這家伙！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居然還這么小孩子氣！”

　　“你都三千多歲的老不死了，還和我介意這個？”精靈揮了揮手中的水晶球，脖子上的圍巾剎那間化作無視細長帶刃的觸手，插入蘭斯身前的地面。

　　下一刻，黑霧涌現(xiàn)，精靈借霧氣離開了這個追悼會現(xiàn)場。

　　黑魔法師有些遺憾地往黑霧中抓了一把，然后，將手上明顯帶有腐蝕性的霧氣輕輕吹走，神情也恢復(fù)了原本的端莊鎮(zhèn)靜。

　　隨著知曉過往事件的生命一個接著一個地消失在這片大陸上，縱使在過去是敵人的雙方，也能因為一段共同的回憶而放下仇恨。

　　蘭斯深深地嘆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