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尚書府。
方德承看著躺在床上虛弱不堪的薛奉宵，這一幕難免有些滑稽，但此刻二人都笑不出來。
“哎，你說他……”方德承突然壓低聲音，微微俯下身子，臉皺成一團(tuán)，略有些發(fā)胖的身材如此說起話來還有些吃力，“他怎么能這樣呀！”
薛奉宵抓著被子吃力地坐起來，緩了緩，沉聲說道：“哼，如今的七皇子可不是從前的七皇子了……”
方德承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薛奉宵這話的意思。
皇帝已經(jīng)死了，夜絕塵憑什么囂張！
薛奉宵抓著被子，咳嗽了一會兒，說道：“本以為憑著沈籬風(fēng)，能夠跟他談?wù)劇?p> 薛奉宵突然不再往下說下去，他瞇了瞇眼，陷入了沉思。
方德承見他遲遲不開口說話，躊躇片刻，終于按捺不住，問道：“薛小公子……”
“歌兒此番去清川，便是去處理南宮家?！狈降鲁械?。
一道悶雷震蕩塵埃。
閃電撕裂夜幕。
舟行江畔，水滔緩緩。
“為何要換路？”南宮思齊扶著桌子，暈船的感覺令他頭暈?zāi)垦！?p> 薛嘯歌扶著圍欄，望著江面，淡淡道：“夜里風(fēng)大，你暈船，那條路不好走?！?p> 南宮思齊望著那晦暗不明的身影，他發(fā)狠緊捏手指，指甲刺進(jìn)血肉的痛逐漸模糊了暈船的痛苦。
“為何，要在距渡口一里外換路？”南宮思齊挺直身子，緩步向著薛嘯歌走去。
燭火幽晦，薛嘯歌看著水波緩緩的江面，耳旁被風(fēng)聲塞滿。
薛嘯歌的脊背忽然一僵，仿佛察覺到什么，他倏然轉(zhuǎn)身，袖劍劍鋒遽然逼近，薛嘯歌猛地后仰，劍鋒擦面而過。
一陣大風(fēng)吹過，船開始緩緩搖晃，就在薛嘯歌仰身躲避的一瞬，仿佛一不小心便會沉溺水中。
也幸而有這晃動，南宮思齊身形一晃，身法微亂，可就憑這微不足道的忙亂，薛嘯歌側(cè)身挺腰，一掌擊開南宮思齊。
南宮思齊陡然伸手抓住圍欄，發(fā)力抬身朝薛嘯歌踢去。
薛嘯歌抬腳重踢，架不過南宮思齊借了體重的重踢，被迫向后撤步。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南宮思齊登時(shí)撒手，一個(gè)鯉魚打挺起身，隨之凌空旋身，當(dāng)胸一腳踹得薛嘯歌胸腔震顫。
薛嘯歌疼得捂住胸口，還未來得及喘息，袖劍迅疾襲來。
薛嘯歌微微側(cè)面，猛然伸手緊緊抓握住南宮思齊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南宮思齊無法突破。
“夠了！”薛嘯歌發(fā)狠折過南宮思齊的手，伸手一推南宮思齊，將南宮思齊反身按在艙室壁上。
這陣風(fēng)浪不停，船一直晃動，暈眩感攪得南宮思齊渾身難受，無法掙脫薛嘯歌的桎梏。
南宮思齊掙扎了許久，如砧板上的魚，直到?jīng)]有一絲多余的力氣，他幾乎貼在船艙壁上，頹然地喘息。
“不是說要一起回去的嗎？”南宮思齊淡道。
薛嘯歌咽了口吐沫，喉頭一陣腥甜，“阿齊，是你先動手的……”
南宮思齊渾身卸了力，薛嘯歌一怔，伸手摟住將要倒地是南宮思齊。
南宮思齊微斂眼眸，他此時(shí)面色蒼白，看起來十分虛弱，他望著薛嘯歌，輕聲道：“我為何動手？”
薛嘯歌半蹲在地，將南宮思齊放在地上，他看著懷里虛弱的人，咬牙就要放下他轉(zhuǎn)頭離開，南宮思齊卻忽然抓住他的衣領(lǐng)，薛嘯歌回過頭，怔住了。
南宮思齊眼眸微濕，望著他，艱難地說道：“我代南宮家投靠尚書令大人……你是如何做的？”
薛嘯歌垂著頭，最近發(fā)生的一幕一幕飛旋在腦海。
傳言南宮瑾言背離南宮家——他獨(dú)身掌握南宮家在官商兩道的家業(yè)，名噪京城甚至整個(gè)天啟，他從南宮家這個(gè)世家大族脫離出來，“自立門戶”，是人們早就料想到的。所以南宮家選擇同為嫡子的南宮二公子南宮思齊來接手“南宮家”，代表南宮家出入如今的朝堂，也是情理之中。
既然南宮家放棄了南宮瑾言，而已與南宮家斷絕關(guān)系的南宮瑾言卻仍背著“南宮”這個(gè)姓，那么，南宮瑾言對于南宮家而言，就成了一種妨礙、威脅，乃至敵人——敵人之?dāng)?，吾之友，南宮家本就根基深厚，而當(dāng)年顧及勢大脅上的南宮家本家也回了故里清川，當(dāng)時(shí)南宮瑾言在京城霸占官商兩道，而“一無所有”的南宮二公子南宮思齊代南宮家前來示好，以此借由尚書令的威信來重歸朝廷，兩者合力對付夜絕塵一黨和夜?jié)i殊一黨，甚至于對付南宮瑾言，豈不是兩全其美？
而今之際，沒了南宮瑾言和南宮清瑤的南宮家，便是切切實(shí)實(shí)的式微了——但到底是南宮家，薛奉宵不僅看得久遠(yuǎn)，也不忽略眼前。說是在朝堂給南宮思齊一個(gè)官職，踢皮球踢了好些日子，最終不過給了他個(gè)有名無實(shí)的閑職，實(shí)際上都算不得“官”。在此期間，薛嘯歌幾番帶著南宮思齊去霆掣找南宮瑾言，以示威脅，畢竟骨肉血親，不妨賭一賭南宮瑾言是否真的冷血無情。而這場賭注，輸贏與否，都無足輕重，因?yàn)檠Ψ钕搅松蚧h風(fēng)的一部分兵力。
而薛嘯歌與南宮思齊自國子監(jiān)時(shí)便交好，這一切由薛嘯歌來做，簡直輕而易舉，而薛嘯歌怎會不明白父親的用意？
所以這一次，南宮家提出“清川一敘，共商大計(jì)”，薛奉宵允了，由薛嘯歌帶著南宮思齊一同去往清川。南宮家既然與薛奉宵一樣視南宮瑾言為眼中釘，定然會盯著南宮瑾言的一舉一動，而傳言南宮家雖遠(yuǎn)在清川，但在京城的耳目卻不可謂不是無孔不入，薛奉宵對南宮思齊的態(tài)度，便是薛奉宵對南宮家的態(tài)度——南宮家可從來不是軟柿子。南宮思齊能用來威脅骨肉血親南宮瑾言，也同樣可以用來威脅南宮家，所以帶這個(gè)“質(zhì)子”一同歸往清川南宮家，便代表了薛奉宵的誠意。
而此行所為，并不介意賣弄些誠意。
因?yàn)橄啾容^而言，早已無足輕重。
薛嘯歌注視著南宮思齊，只覺呼吸滯澀，不知是他的那一腳，還是他的這句話。
都重重地砸在心口。
薛嘯歌與南宮思齊相知，他怎不知曉南宮思齊的聰慧，只是眼前的人究竟還是不是當(dāng)年那個(gè)純良無邪的少年？可如若是的話……
一切，也就情有可原了。
“所以，你那么恨我……”薛嘯歌深處拇指擦過南宮思齊的眼角，常年執(zhí)筆握劍的手指附著厚厚一層繭，秀美，卻也粗糙，以至于在南宮思齊眼角留下紅痕，看著，卻是更令人覺得可憐了。
“恨到你要?dú)⒘宋颐?？”薛嘯歌微微俯身，清晰地感知到懷中人是顫抖。
“夜里風(fēng)大，就不要去那里了?！毖[歌摟著南宮思齊的頭，忽然發(fā)覺南宮思齊真的太過于單薄，他驟然反應(yīng)過來，他還未加冠。
薛嘯歌將下巴輕輕墊在南宮思齊的頭頂，溫言道：“……等我回來?！?p> 加冠禮，就由我來為你行吧。
薛嘯歌輕輕放下南宮思齊，起身，走向那早已等候良久的另一艘船。
船緩緩掉頭，駛向清川。
南宮思齊仰面，目之所及，是無邊無際的蒼穹，也是漆黑朦朧的夜幕。
幾個(gè)人走過來將南宮思齊扶起來，用繩子綁了起來，讓他靠在船艙外。
南宮思齊驀地睜開眸子，方才的淚眼氤氳盡數(shù)退散得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那幾個(gè)人想必是薛奉宵帶來看著他的。
南宮思齊背著薛嘯歌提前喝了治暈船的藥，只是藥效慢了些——他暈船的反應(yīng)的確很大——否則，是不能踹薛嘯歌那幾腳的。
身子疲乏痛苦之際果真難以凝神靜思，方才的戲他自己竟也覺得動了幾分真情。
南宮思齊深吸口氣，等到痛苦稍緩，神思也終于徹底擺脫了泥沼——其實(shí)也不過須臾。
“你們要將我?guī)翁?！”南宮思齊朝著那幾個(gè)圍坐著默然喝酒的人喊道。
“喲，醒了?！逼渲幸粋€(gè)人微微抬起下巴。
“別問了，等到了時(shí)候，薛大人就將你接走了?！?p> 南宮思齊看著他們，其中有一個(gè)人打了個(gè)哈欠。
算著時(shí)辰，也才入夜，是常人決定睡覺之時(shí)，也本是他，回到清川之時(shí)。
“我們要在這里等他？”南宮思齊沉著臉問道。
幾個(gè)人中有人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移開視線繼續(xù)喝酒。
南宮思齊垂眸故作昏沉模樣，實(shí)則暗自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幾人看似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飲酒，實(shí)則在注意他這邊的舉動，即便他裝作昏沉，也并不松懈，而且，南宮思齊意識到，這幾個(gè)人也許并不熟識，或者說，只是其中的一兩個(gè)人彼此熟識，所以偶爾用俚語聊上兩句，其他人也沒法參與。
南宮思齊心一沉，背后的手中，袖劍已出，正一下一下劃割著縛住他的繩子。
酒已喝凈，多飲便會醉了，夜里行舟，寂寥無聲。沒有他們喝酒聲作掩，南宮思齊的動作不由得放慢放輕。他們不再喝酒，便會更加關(guān)注他，南宮思齊即便闔上眸子，也能察覺到被關(guān)注著的無所遁形感。
不過不能再拖了。
南宮思齊還是切割著繩子，盡量放輕動作。
“哎！”一個(gè)人倏地指著南宮思齊，低吼一聲，“你干什么呢！”
南宮思齊動作一頓，瞬間冷汗直流，他倒抽一口冷氣，道：“……太冷了?！?p> 那漢子聞所未聞般狐疑地朝他走來，南宮思齊縱然心如擂鼓面上也依然沉寂平靜。
其余人也朝他看了過來。
南宮思齊低垂著頭，也能感覺到那迫人的距離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縮小。
南宮思齊緩緩抬起眸子，那漢子走開了，一圈人中有了個(gè)空當(dāng)，那一剎那，南宮思齊見到了幾個(gè)晦暗不明的小點(diǎn)——還未來得及看清，那漢子的腿便擋住了他的視線。
也足夠了。南宮思齊此時(shí)不再猶豫，狠厲地隔斷了繩草的最后一點(diǎn)連接，勒得人窒息的縛束陡然一松。那人有所覺察般探出手，就在這一剎那——袖劍出手，見血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