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雷炸在耳畔,渾似從深淵里爬出來的厲鬼,扼住沈平儀的咽喉,毫不留情地將他從昏墜中拖出來。
頸邊的疼痛令他倒抽一口冷氣,沉悶的暴雨鋪天蓋地,就好像要砸開這小小的屋室,或者將他直接壓死在這暗無天日的一隅。
沈平儀深吸了口氣,沒有力氣起來,他稍一仰頭,靠在了窗扉旁,他瞥見躺在地上的杯盞,那撒出酒水的酒杯,沒來由地覺得疲憊。
下什么雨?老天都不想讓他大醉一場,讓他醉下去么?
沈平儀最終還是扶著桌子站起身,彎腰撿起那一地的狼藉,接了盆水洗了把臉,便關(guān)上門撐傘走出這間屋子了。
走到門口,他敲了門,良久,里面才傳來微不可察的腳步聲。
南宮瑾言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柄滴著雨水的白傘,白傘換換抬起,露出了執(zhí)傘之人被水打濕的臉和泛紅的眼。
南宮瑾言后退一步,傘被擱在門外,沈平儀步入客房。
沈平儀擇了椅子坐下,掃了眼桌子,上面放著幾本書。
“這么晚了,中書大人手不釋卷?”沈平儀道。
南宮瑾言整理衣擺后坐在他對面,說道:“你不也還沒睡?!?p> “雨夜,睡不著?!?p> “也對?!蹦蠈m瑾言道,“雷聲嗡鳴,確實難以入睡?!?p> 沈平儀看著南宮瑾言的書,說道:“元齊八年,國子監(jiān)生,進(jìn)士及第,獨占鰲頭……”
越說,沈平儀越是想放聲大笑。
映著幽幽燭火,南宮瑾言沉默地注視著已然笑得失態(tài)的沈平儀,良久,他端起杯盞抿了口茶水,緩聲開口說道:“濃酒,多大的雨,也驅(qū)不散這酒氣?!?p> “你不累嗎?”沈平儀恍惚地望著南宮瑾言美麗絕倫的眉眼,不禁開口問他,“你我年歲相差無幾,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泥里。”
南宮瑾言給他倒了杯茶,道:“為一些東西付出一些代價,倒也無妨。若是對累不累斤斤計較,那也別做什么了,也做不了什么。”
沈平儀接過他倒的茶,飲了,一瞬間竟覺得清醒了不少。
“不過?!蹦蠈m瑾言看著沈平儀,緩緩開口,“倒也不必這般妄自菲薄,如今風(fēng)聲鶴唳,什么天上泥里,都是虛言。我只是好奇,你不像是貪得無厭之人,怎么,會有這般念想?”
話落,滿屋靜寂。
良久,沈平儀復(fù)又飲了一口茶水,有些艱澀地開口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解元回鄉(xiāng)探親,他如愿見到了自己的姐姐,還有平和近人的鄰居?!鄙蚱絻x垂眸,南宮瑾言瞧著他。
那時張伯不時地來關(guān)心問候他和他的姐姐,即便有了那次不愉快的經(jīng)歷,相互間的往來也從未中斷。起初沈平儀并不知曉他這樣殷勤的緣由。
只是覺得自己那般失禮,張伯又不過是個平凡普通的鄉(xiāng)野老人,能做到既往不咎地堅持來關(guān)切他們,已然令人動容,甚至于覺得慚愧。于是沈平儀開始不再那般刻意疏遠(yuǎn)張伯和張伯之妻李嬸,努力維系著像從前那般鄰里和睦的樣子,不吝去容忍包容他們的粗野和卑鄙。
甚至于接受他們尋求幫助的乞求,即便他們對此愈發(fā)顯現(xiàn)出一種刺目的理所當(dāng)然的做派。
畢竟都是鄉(xiāng)人,又會有什么壞心思?有些小毛病也是難免……
縱容會滋生嬌蠻,人都會在無聲的忍讓與不動聲色的溫和里渾然忘我、得寸進(jìn)尺的,起碼也算是他們愿意誠懇相待,人之常情罷了……
沒關(guān)系,他們本性是好的,沒什么壞心思……
只是哪里有什么沒來由的好,最令人動容的那一點不尋常,其實卻是端倪之現(xiàn)。
那天她姐姐哭得那般難看,他覺得是很難看的。從屋子里沖出來狠狠揪住他的衣領(lǐng),發(fā)了狠一般用力錘他,錘得他皮肉極痛。他溫習(xí)了一天的書,也會從中抽出時間去幫從前交好的鄰里,姐姐不在家時,飯菜都是他做的,屋子收拾的干干凈凈,不似歸來見到的那般臟污凌亂……那簡直不像個女子生活出的樣子。
他姐姐究竟怎么了?喜怒無常,他一再又一再地在那些口無遮攔的人面前維護(hù)她,可她究竟是怎樣的?他會包容她的,因為那是沈詩橋,他的姐姐,怎么會煩,又怎么能厭?只是那潛滋暗長的失望被他覺察出來的時候,卻是那么的不是滋味。
“姐!”
“你滾……你滾!”
“姐!”
“你覺得自己很心善么?!你覺得自己很正直么!那你滾吧!”
沈平儀愣住了,他喃喃開口:“姐……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瞞了我什么?還是說……發(fā)生過什么……”
沈平儀看著沈詩橋忽然抓住自己的長發(fā),她轟然跪地,將雨后的泥濘跪了滿身,說著:“是我配不上你!你走吧……求你了……你走吧……放過我……能不能放過我……”
沈詩橋嗚咽的啜泣令沈平儀感覺天旋地轉(zhuǎn)。
他緩緩跪了下來,跪在沈詩橋的面前,沈詩橋雙手捧住沈平儀的臉,告訴沈平儀,“姐姐病了……姐姐想吃月餅,你給姐姐買,好嗎?”
沈平儀哪里敢轉(zhuǎn)身就走。可是不管他問了多少次,沈詩橋只有這一句話,“姐姐只是想吃月餅,只是,想吃月餅?!?p> 沈平儀最終還是去給她買了,他像是嚇著了一般,踉蹌著起身,好像是去買救命的藥,他跑得飛快,快到把姐姐的哭聲甩到腦后,快到他終于買回月餅時姐姐的指尖還留有余溫。
鮮血躺了滿地,她腕上的傷口觸目驚心。
沈平儀抱著沈詩橋去找村子里的醫(yī)師,他不知道怎么就下起了雨!
怎么就下起了雨?!
醫(yī)師的房門緊閉,沈平儀看著懷中的沈詩橋,他不去探她脈搏心跳,用盡了全部力氣敲那個醫(yī)師的門,他大吼著:開門??!救人??!
吼到嗓音艱澀,喉頭刺痛。
門終于敲開了。
是醫(yī)師的妻子。
那老婦人滿臉的嫌惡,沈平儀卻再也沒有心思去顧及別的,抱著她姐姐就要沖進(jìn)那院子。
雨,從蒙星變得瓢潑。
那老婦人可真是可惡啊……
一直在攔他。
推推搡搡的,碰到了他姐姐,還叫來了兒女。
她的兒子將他和他姐姐推搡出去,而她的女兒,口口聲聲告訴他——
“呸!都買了那么多次了藏紅花了,出事了也是早晚!”
有時候真相就是那么的觸目驚心啊,可偏偏你別無他法,管你相不相信,承不承認(rèn),你就得接受,你別無選擇。
窗外還在下雨,沈平儀端起杯盞,望著窗外的森然夜雨,喝了一口茶水,說道:“那解元就是個蠢貨!”
“砰”地一聲,沈平儀將杯盞狠狠砸在桌子上。他說道:“你知道他的姐姐為何如此厭惡他的所作所為么?”
南宮瑾言道:“自然是他做得不對?!?p> 沈平儀笑了笑,兀自說道:“藏紅花,……呵。他們奸污了她……我爹去找他們討公道,被他們活活打死……我母親一遍又一遍拖著病弱的身體苦苦哀求,他們卻騙我母親給他們洗衣做飯就放過我姐姐……”
南宮瑾言目光略過幽幽燭火,緩緩抬起淡漠的瞳眸,聲音一如既往:“有人幫你們嗎?”
沈平儀冷笑一聲,說道:“我原本以為予人真心,同樣會得以善意。而今想來,當(dāng)真可笑?!?p> “你知道張伯當(dāng)初為何一直到我家去嗎?”沈平儀道,“因為他能活下來,靠的是我弟弟的血肉。”
那雙平靜如湖泊的眸終于有了波動,逐漸泛起層層漣漪。
“到最后。”沈平儀一字一句道,“只剩我一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