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出去吧。”北冥幽側眸望向窗外。
好想去看看人間的一切——天啟國龍棲城的一切。
與眼前這個人。
蕭錦瑄目光中似是流瀉著月色的華光,淡淡地落在北冥幽身上。殺伐與溫柔漸次翻涌,似乎還是那個驚才絕世的南宮大公子。
“走?!彼鹕恚滓螺p曳,隱去形態(tài)的佩劍發(fā)出泠泠聲響。
二人一前一后走至后院的湖心亭中,此時月色皎然,湖水空明,靜得寂寥。
湖心亭中置有一張石桌,配有一對石椅,對坐下去對弈尚好。
北冥幽先一步坐下,手掌一揮,棋盤已然浮現(xiàn)至石桌之上。
蕭錦瑄與其對坐,他伸指拈起面前棋簍中的白色棋子,眸中劃過一分意味悠長的笑來。
北冥幽捏起黑子,深邃的棋子夾在細白纖長的指尖,一股游刃有余的氣勢悄然涌了上來。
黑子先落,白子堵截,搏殺追隨,變幻萬千,詭譎莫測。
廝殺得不分你我,卻總是難以判出誰棋高一手。
是“云服媚”那個身份時,她極少與南宮瑾言對弈,但并不能說當時的她不能與之對弈。
一個人的所思所想,謀略心跡,都滲透在一言一行之中,古有“伯牙絕弦”,為琴中知音,無甚言語,便可知其所思,會起所意,棋術亦然。
搏殺至深處,動之以情,個人的風格與思慮便會透在棋勢里,弈之酣暢,情之所系,洞若觀火,如癡如狂。
晚風清爽,對弈之人的烏發(fā)流瀉在清寒月光之下,幻美如謫仙。
蕭錦瑄落棋后抬眸對上北冥幽投來的目光,眸中暈開那一如既往的笑意。
北冥幽指尖輕顫,黑子落下,無甚敗筆,棋術依舊,可這如舊的棋術,輸,便輸在了看似穩(wěn)重實則潦草的“如舊”上。
若她傾心謀變,未嘗會露出這紕漏。
唯一的紕漏,便是全局的敗筆。
她已經(jīng)輸了。
蕭錦瑄已然勘破了她的“咽喉”,他只須出一子,便可扭轉乾坤,全身而退,換她全盤皆輸。
只須一子。
“一里外的桃樹下埋了壇酒,少時埋的,想喝么?”迎著清風,蕭錦瑄如此問她。
北冥幽以手支頜,定定地望著蕭錦瑄,眸中情感變化萬千,她垂眸掃了一眼棋局,心中泛過一絲輕嘲來,而后又被一片淺淡的溫潤所取代。
她盈盈一笑,道:“想喝?!?p> 滿樹桃艷。
蕭錦瑄用照雪剖開淺層的土,而后就毫不在意公子儀容地蹲下用手刨土了。
指間蔥白,被濕土的涼浸上,透出輕柔的紅。
北冥幽抱著剎那倚靠在桃樹前,垂首望著蹲身認真仔細刨土的白衣公子。
此時,覺得時光靜好。
北冥幽深吸了口氣,蹲下身,隱了方才同他一起刨土的剎那,伸手也隨他刨了起來。
她手伸過來時,蕭錦瑄微愣了稍許,而后長睫輕眨,絕世的容顏上暈出一層淺淡溫柔的笑來。
竟真給他們挖出來了。
兩壇,一人一壇。
北冥幽手里那壇瓶上有冰藍雕飾,清若寒泉,蕭錦瑄手中那壇瓶上帶有桃夭紋飾,柔若春花。
寒潭破冰之日,清泉流響,方覺暖意,會見春花。
碰杯,月下對酌。
冷酒入腸,周遭風光陡然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時節(jié)前一刻分明還在初秋,而今卻已至寒冬。鋪天蓋地的蒼茫大雪,裹挾著蕭冷肅殺之氣翻涌而來。
北冥幽覆手一掩酒瓶,她右手食指處驀然出現(xiàn)一枚色調暗冷的黑紫蛇戒,蛇身纖麗詭魅,蛇眼淺淡似盲,此時卻翻著凄厲詭譎的幽光。
蕭錦瑄發(fā)現(xiàn)周遭變化后便闔眸感觸,手腕處卻突然傳來冰涼的觸感。
他猝然睜眸,只見那佩戴者蛇戒的手從另一邊探過,他手里的酒瓶便在瞬息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北冥幽手中的那瓶酒,不知在何時早已不見蹤跡。
蕭錦瑄眸光落在那枚蛇戒上——墟潭滕蚺。
是近千年前被她收服的那條大蛇妖,可吞萬物、可探九幽,沒想到竟被她當作這樣的用處。
蕭錦瑄唇邊延出幾分若有若無的笑意。
只聞得一聲清泉流響,宛若破冰裂帛。
蕭錦瑄笑意驀地冷了下來,眸中靜若寒潭。
北冥幽驀地抬手,剎那刀鋒劈出一道弧光,那琴聲一滯,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震耳欲聾的鳴響。
她本想出手,眼前白光一閃——蕭錦瑄已先一步拔劍!
照雪出鞘,這劍意強悍至極,疾如飛電。
那琴聲里所裹挾的萬千殺意頓時被擊得凝滯沉頓……
北冥幽眸沉如水,她盯著蕭錦瑄的招式,只覺得駭人。
倘若凡塵中的他讓她驚艷。
那么此時的他就讓她驚愕。
他究竟是誰……
是飛升入上界的仙官,還是別的什么蓄謀已久的東西。
“幽兒,你可看出這幻象主人的武器了?”
北冥幽壓住心中的沉悶,答道:“善用琴。”
琴樂,最能勾起人的思緒,引人墮入自己的回憶中不能自拔。
回憶,本就是一種幻境,一種錯覺。
所以不需要他有多強的造夢之術,仍舊可以排出天衣無縫的幻陣,引人墮入自己的心障。
而且此人一定知道她與南宮瑾言的關系,否則又怎么恰巧營造出了如此細致入微的一個幻境。
而且是兩人曾經(jīng)共同存在過的所在。
“仙界通琴律者不可計數(shù)?!?p> “的確。”
“想聽琴樂么?”
話音方落,天地之間遽然刮起了凄厲的狂風,天地驟然色變,陰沉濃重的云層積壓堆疊,仿佛不消一刻暴雨便兜頭澆灌。
地面開始顫動。
……這是,幻境將崩之兆。
白衣公子卻靜美得駭人。
他的眉眼清靜純澈,袖擺靜靜地垂落,連發(fā)絲,都是安然地緩緩落在颶風之中,仿佛天崩地裂而激雷迭起卻仍舊容靜如舊。
他指尖也是輕緩柔和的,夢幻得像是一朵云。
颶風近身,竟都成了徐徐緩緩的微風。
白玉琴通體純凈無暇,卻佩著一深紅琴穗。
北冥幽在看到琴穗的那一刻,便呆住了。
透過這琴穗,她眼前的一切都仿佛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雙無暇的雙手在撫起琴的那一剎仿佛沾染了洗不凈的血跡。
血色從琴穗上緩緩漫出,而后血濺滿了琴弦、潔白純凈的琴璧——
純粹潔白的白玉琴,一剎那變得血腥妖異。
一個琴音,天,開始坍塌。
一曲奏出,地,怦然墜落。
幻境在最后一調奏出后被撕碎得四分五裂,片片飄零。
北冥幽清醒過來后,眼前只是一片一片平平無奇的流云。
還有那個從容清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