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何悔

　　鵝雪紛飛的夜里寂寥無聲，天地縞素之中唯有少女一身黑色的衣裙顯得格外突出，她柔荑隨意丟下一張寫了紅字的白紙，依稀可以看清上面娟秀的字跡，順著風輕飄飄的落在雪地上。

　　白知柒平靜的轉過身，雪水融在她黑鴉羽般撲閃的睫上，她伸手揉碎發(fā)上積了許久的落雪，這才緩緩走向已從驚嚇中緩過神來的緋兒。身后小巧的腳印留在潔白的雪地上，轉瞬之間又被大雪埋去了蹤跡。

　　正是萬物裹白的時節(jié)，總有人需要在這時長眠。

　　而倒在地上的男子，最后一眼看見的，只余一抹飄揚在冰冷雪白里的紅色發(fā)帶，嬌艷欲滴，分外耀眼，卻又帶刺般的危險。

　　“閣主...”緋兒擔憂的喚住她，忙抬起袖口替她擦拭著臉上的雪花，小心翼翼的瞥了她身后一眼，“那人...”

　　白知柒將她的手輕放下，自然明白她在擔心些什么，“放心，他死不了?！?p>　　只是也不會好活。

　　“如今這時候怎么不在屋里睡著？”白知柒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問道：“可是想家了？”

　　緋兒搖頭，一向蒼白的臉色卻是難得的紅潤了些，她如實回道：“有位醉酒的雅客纏著我說是要賞星觀月?！?p>　　白知柒失笑，一雙杏眼也跟著瞇起一個弧度，亮晶晶的，貓似的狡黠，“京城已許久不見晴日了，那位雅客要賞觀的莫不是我們緋兒？”

　　緋兒頰上飛紅，囔囔不能自語，羞得惱怒瞪她一眼，隨即提著衣裙跑進了閣里，只余下一個嬌羞帶怯的背影。

　　白知柒則是站在閣外佇立了會，直到門內(nèi)傳來落鎖的聲音，才重新走回男人倒下的地方。

　　看著那團巨大的雪人，白知柒犯了難，她一手挽袖，一手半舉起勉強擠出一個小小的鼓包，看著自己并不結實的臂膀頗為苦惱的嘆了口氣。

　　身后傳來靴子踏在雪地上的聲響，白知柒恍若未聞，繼續(xù)蹲在地上戳著面前那厚厚的一層積雪。

　　“你倒是一天也不肯消停?！?p>　　白知柒拍拍手，從袖中摸出一根香條來點燃，冷香頓時席卷了一方天地，煙熏迷霧般升起，曲折婀娜的逆著落雪向上飄散。

　　“衛(wèi)小將軍若是這般覺得，大可將我一并關入牢里，好讓你能消停上個幾日?！卑字鈸u著香條，冷著聲音說道：“不過在那之前，還望衛(wèi)小將軍莫要妨礙我?！?p>　　四周寂靜的可怕，衛(wèi)珩帶著冷戾的目光從少女濕漉漉的發(fā)上掃過，一張臉冷的如同寒窖冰棺里的霜玉，“白七姑娘若真這般覺得，便不會理會這男人的死活了?！?p>　　白知柒冷哼一聲將那香條狠狠插在雪地里，“我若真進了大牢，憑衛(wèi)小將軍的手段，我攬月閣的人還能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她說著，從嘴中哈出熱氣暖了暖冰涼的指尖，指縫外白霧蘊繞，衛(wèi)珩看著那團白霧，凌冽劍眉下的一雙眼睛在雪花飄轉下染上了一層柔意，他對白知柒言語中暗藏的譏諷仿若未覺，“今夜可還去寺廟祈福？”

　　白知柒一甩衣袖，抬起下顎回眸睨了身后那人一眼，頭后的馬尾也跟著搖晃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眼里閃著惡劣的光，落在衛(wèi)珩眼里，是獨屬于小女兒家的俏皮狡黠，此時的她拋去了白日里的謹慎溫順，不再是那個毫無存在感的白家七姑娘。

　　“既然衛(wèi)小將軍這般關心我，不如就替我收拾了地上這人?！?p>　　“那便是明夜了?！毙l(wèi)珩斷言到，“晨時，寺內(nèi)人會多上許多?！?p>　　白知柒想告訴他，自己恐怕不會再去寺廟祈福了，但話至嘴邊又被咽下，她與衛(wèi)珩不熟沒必要告訴他這些，她來不來對他來說又有什么所謂的。

　　久久沒等來回應，衛(wèi)珩再看向她時，她已躍上房檐，如夜魔一般飄渺的身形利落的消失在了夜色里。

　　衛(wèi)珩立在原地，撥云弄月的冷風從四處而來，灌進他寬大的衣袍里，直吹得那地上的黑影不斷鼓起又落下。

　　衛(wèi)珩指尖略微動了動，他俯身毫不費力的將那男人從地上提起，隨后挑了一處遠離攬月閣的地段將他隨意拋下，他望了一眼那尚未燃盡的香條，伸手掐滅燃著的一節(jié)將其收進懷中。

　　碾磨著掌中的香灰，衛(wèi)珩突然想起件事來，這位侯府的白七姑娘似乎就要及笄了。

　　如今這時節(jié)，天總是明亮的不如以往那般早些，宣平侯府的一間書房里的，燭光亮了一夜。

　　“七姑娘，老爺正煩著呢?！奔儖邒邽殡y的攔下正要走進的白知柒，小聲道：“七姑娘莫要被老爺遷怒上了。”

　　白知柒點點頭，輕輕的拍了拍純嬤嬤的手背，示意她不用擔心，“嬤嬤咳嗽可好些了？送去的湯藥可有按時服用？”

　　純嬤嬤是府里的老人，也是看著白知柒長大的人，對她自然比其余人親近，她笑的明朗，臉上因歲月而留下的溝壑也跟著嘴角彎起，“有喝著的，七姑娘不用擔心?！?p>　　“宴上一事我已聽畫意說了，父親定是整晚沒睡，嬤嬤可否通融一二讓我進去勸勸？”

　　純嬤嬤自然知曉白知柒在侯府中的處境，她只怕那個向來不把這位七姑娘放在心里的老爺會遷怒于她，但看著白知柒眼中的渴求，純嬤嬤終究輕嘆一聲，愛憐的將她那只冰涼的小手握緊。

　　“我可憐的七姑娘哦，快進去吧，出了什么事有嬤嬤替你擔著，瞧瞧，都長這么大了老爺都還沒好好看過你，七姑娘都已經(jīng)出落成大丫頭了。”

　　白知柒冰涼的指尖略微收緊，她柔柔一笑走上前敲響了房門。

　　“進來?！辈荒偷穆曇魪拈T內(nèi)響起，白知柒推開門走了進去。

　　“父親?！?p>　　白明碩坐在案前，滿臉頹色，一雙銳利的眼打量了白知柒許久，才依稀記起了自己這個一向沒什么存在的女兒，“有什么事？”

　　白知柒低著頭，乖巧道：“聽聞父親在為三姐姐入宮一事煩憂...”

　　“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管這些事做什么？快回你房里待著去?！卑酌鞔T打斷了她的話，不悅的揉著自己的眉心，想來也是被這件事煩了一晚。

　　白知柒沒有像往日一般溫順的聽從他的話，只是繼續(xù)道：“我可以替三姐姐去?！?p>　　“什么？”白明碩只當是自己一夜未睡神志不清了才會從她口中聽見這樣一番話，畢竟冒名頂替入宮可是足以被砍頭的大事，她一個尚未及笄的姑娘家怎會想出這樣一個主意來。

　　屋內(nèi)頓時靜了下來，落針可聞，不一會兒，那低著頭看不清神色的人突然微微抽泣了起來。

　　白知柒顫著聲音，道：“我只是不想見父親為此事勞神傷心，若我入宮能讓三姐姐和父親重歸于好，那便是值得的?！?p>　　白明碩也被她這番真摯的說辭打動了，他看著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已記不清上一次自己關心她是在什么時候，他甚至叫不上她的名字，可她卻字字句句都在為他考慮，多年來積攢的愧疚感頓時淹沒了白明碩的思緒。

　　白明碩合上眼嘆了口氣，頗為無奈的說道：“好...好丫頭，是父親忽略了你，是父親的錯。”

　　白知柒依舊低著頭，神情被垂落的發(fā)絲掩蓋，嘴角揚起一個得逞的弧度，她依舊裝模作樣的哭著，泣不成聲，“不...不怨父親，能替父親分憂，知柒無怨?！?p>　　白知柒抬起頭，眼底的青黑頓時映入白明碩的眼中，原來自己這個女兒也跟著擔心了一整晚，連個安穩(wěn)覺也未睡好，天還沒亮就急著趕來見他。

　　“可想好了？”

　　“想好了，但聽父親安排?！?p>　　他這個女兒這般乖順，哪像那幾個自幼便被他嬌慣到大的子女，只會忤逆他。白明碩嘆了口氣，眼中愧疚更甚，“是父親愧對你，知柒可有什么心愿？”

　　白知柒眼中閃過一瞬迷茫，片刻后她掩去神色輕聲道：“父親可能多去看看我阿娘？她住在南廊的屋里。”

　　白明碩靠在椅上疲憊的點著頭，像是心中的大石已落下般放松了神情，白知柒福了福身子退離了屋子。

　　屋外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響在明亮的院內(nèi)，白知柒抬頭凝望著放晴了的天空，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年到頭了，冬也要去了。

　　“七姑娘，天寒拿著暖暖身子吧?！笨粗@副模樣，純嬤嬤擔憂的遞過一個散著暖氣的手爐來。

　　白知柒捧著那手爐靜靜站了會兒，眼中還帶著迷離，“嬤嬤，宮中是個什么光景？”

　　純嬤嬤是白侯府主母的陪嫁嬤嬤，跟著她從宮里一同來了白侯府，一生都在宮中和侯府蹉跎而過。

　　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純嬤嬤笑了一聲，“跟著長公主在宮中的那段日子，愜意快樂到不像是真實發(fā)生過?！?p>　　見她笑中夾著的思念與遺憾，白知柒自是明了的，有的人出生便是極貴，榮華富貴安樂一生，而有的則如她一般如同浮萍，看不清眼前路。皆是自有自的命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