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談話
聽到命令,兩名衙役應答了一聲,便一人一邊來包夾唐立。
唐立早對那頭頭呼來喝去的不耐煩,當下身形一縮入椅,桌下右腿發(fā)力,一腳將滿桌狼籍踢向衙役們。
為首的漢子沒料到里面這小孩還敢反抗他們,情急之下,抄起水火棍劈頭打去。勁足棍狠,整張桌子給水火棍劈作了兩半,漢子這一棍威風之余,卻免不了給桌上的碗碟杯筷、湯湯水水給澆了一身,那幾名衙役身上都難逃此劫。
漢子看清了唐立的裝束,又見其左腰懸劍,大喝一聲:“你佩這劍,可有官府許可?”
唐立站起身來,倒也不懼對方人多勢眾,當著他們的面,按住劍鞘上的機簧,緩緩拔出封劍:“我佩這劍,無須官府許可?!?p> 眾人被澆了一身污穢,心頭早已惱怒不止,但聽見唐立的聲音,皆知他不過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待會動起手來被傳出去,不免要被市里坊間傳言數(shù)名大漢合伙欺壓一個娃娃。他們想到此節(jié),都有些躊躇,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匯聚在為首的漢子臉上,觀其神色而謀后動。
為首的漢子此時緊盯著唐立手中那柄泛著青光的長劍,心中起了謀占之意,又見手底下的人無一上前,就知他們心中顧慮何物:
“小娃娃,放下你手里的劍,乖乖走過來,老爺們也不為難你,你若拿劍傷了官人,依律,爺爺們把你手腳打折了之后,你家里人還須怪不得我們?!?p> 在漢子說話間,唐立早看出來他們空有蠻勁,其架勢并不是習武之人,只是被他們一直堵在房中,無法脫身去找唐渲二人,這倒讓唐立皺著眉頭,一時不知當如何是好。
漢子以為唐立皺眉是露怯,心中暗喜,當下呼喝一聲,踏步向前舉棍就要劈向唐立。
此招徒有聲勢,漢子只是想嚇唬一下唐立,不曾想唐立踏緊中宮,迎棍出劍,側身刺中漢子小臂,所幸漢子本無意用力,唐立這劍也刺得不深,否則他右臂不保。
血已濺出,漢子吃痛之下,水火棍的棍勢再弱一半。唐立揮劍格檔住,封劍再拆下棍勢后,劍尖直撲漢子咽喉而去。
劍來棍去不過眨眼間,此時封劍就要挑穿漢子咽喉,漢子大駭之際,狼狽地往后倒去,不想他原是站在滿地油膩之處,足下生滑,“哎喲”一聲重重滑倒在地。
這一變,倒救了漢子一條命,只是他倒地時身子壓碎杯盞,碎片割得他鮮血淋漓。
左右衙差見此變故,舉棍就要打向唐立。唐立踏著身法,也不舉劍格擋,一來他自知力氣不如衙差們,二來這些人棍上并無章法,除了打壞房內裝飾,于實際并無太大用處。
漢子見手下的人竟打不中這小娃娃,急紅了眼,不管不顧地撲向唐立,要抱住其腿。
唐立瞅準時機,左腳勾中身后木椅,借后退之勢將其踢向右側衙差,后者踩著油污,身子打滑匆忙避過,唐立右腳著力點地,放輕身手躍向木椅,隨即又點過木椅,同眾人擦肩而過。
唐立前腳剛踏中房門門檻,身后一條水火棍便朝他襲來。不消說,唐立也知道這是那漢子的手筆,可惜準頭不行,只打中了墻體,讓酒樓震了一下。
唐立見狀,再不回頭,只是奪路而出。
酒樓門口只有兩名衙役把守,他倆正推搡咒罵著店家,聽見雅座處傳來打斗聲,剛轉身看過去,便見到唐立沖了出來,這一變故倒讓他們摸不著頭腦,也錯失了攔下唐立的好時機。
唐立奔出酒樓,眼睛給外面太陽一晃,余光處,他看見左側有人馳馬而來,倉促間,唐立根本停不下身形,眼見就要給馬撞上,那馬卻扭了下身子,堪堪錯過唐立,還不等唐立松氣,馬背上的人如逮小雞般,將唐立衣領扯起,拖到馬背前。
唐立背弓緊繃,就要跳馬遁形,待他看清來人是唐正后,身子放松下來:
“你們究竟在做什么?”
唐正攙扶著唐立在馬上坐穩(wěn),讓后者收劍入鞘后,縱馬急馳,在遠離酒樓后方大笑幾聲:“原來你的反應倒也不慢,那群公差竟連個毛頭孩子都抓不著?!?p> 兩人從鎮(zhèn)入村莊,再由田野入山而行,一程路上,唐正簡要地把情況講給唐立聽。
早在入鎮(zhèn)投店時,唐渲就注意到一路上總有幾個市井無賴盯梢,他行走江湖多年,一猜便知這些無賴同官府勾搭,專以報信讓衙役去敲詐生面孔為營生,想到這點,他就告訴了唐正,在酒樓中坐著候衙役到來,反正以他們的身手脫身是綽綽有余。
一直等到后面唐渲有事先行離去,衙役們也沒找上門來。
唐正喝得水多,出去解手時,偏偏這會兒衙役們就到了。
唐正解決掉查清馬棚的人,剛把馬牽出來,就看到唐立朝街面上是奪路而逃,唐正本想自己走掉,可唐立正好沖撞到馬兒。于是他沒法兒,只能帶著唐立一起走……
唐立朝馬后看了一眼,他們后面還用繩牽看一匹空馬,他不由得對唐正所講之事抱有一種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
“所以我給自己留了兩匹馬交替著趕路,等我把那頭的事處理好了,我再回來這里,看看怎樣把你從牢里弄出來,嘖嘖,真是可惜了,到頭來還得帶著你這么個小子。”唐正攥著韁繩,一邊看看前路一邊道。
原本唐正不說還沒什么,他一提到“牢里”,唐立便問他:“剛剛我好像刺中個公差,這……我不會還要被他們追殺吧?”
“哦,那你小子完了,依宋律,你傷了官家的奴才,人家肯定要發(fā)令來捕你,為了不耽誤事麻煩你先下馬自己找個地方躲著,我做完事就來接你回族里。”
唐正說著,勒住馬,作勢就要??吭诼愤?。
“別,別!別停!”
唐立扯住唐正的袖口,要他接著趕路。唐立倒不怕那幾個不識功夫的漢子,只是被人追殺的滋味哪舊是在夢里虛擬地體驗一時半刻也不好受。再者,此處荒無人煙,若走失了,哪里還找得到唐正。
其實唐正只是在嚇唬唐立,那些個衙役自恃身份來對商戶敲詐勒索,本就是他們自己私計,現(xiàn)在事情不成還受了傷,他們是決計不會上報,若不上報,又如何依律追捕唐立等人呢?
唐正原以為嚇一嚇唐立,足以讓后者求自己,這樣一路上也能把唐立給治個服服帖帖,但唐立扯住自己衣袖后說的第二句便是:
“你也傷了那些公差,你一樣要被追捕,與其等你被抓到后透露我的行蹤,倒不如我倆一塊走,這樣打起架來我也能給你照應照應?!?p> 唐立當然是不愿被扔下然后獨自一個人走,但這么多年來他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你越是想要什么,就越不能直接講要什么,你得多少繞一個圈子,才從別人那里要去什么。
唐正聞言一陣啞然,他是真沒想到這小孩會這么說,到打起架的時候,他是一千個、一萬個想唐立走開點別礙事,再說,難道他沒掂清自己的份量么?他唐正得被人逼到什么樣的絕境才會讓他幫自己“照應照應”?
唐正勒停了馬,這會嚇了唐立一跳:“你又想怎樣?”
唐正皺著眉頭翻身下馬:“你下來,我教你騎馬,我受不了你一股臭味坐我前面?!?p> 唐立咕噥了一句:“就你干凈?!?p> 唐正扶著唐立騎上后面那匹馬,前者手執(zhí)韁繩,先口頭上教會唐立要領,再讓唐立慢慢地騎。
這馬兒本是最溫順的一匹,先前已經(jīng)跑了一程,早已有些疲憊,更加上唐立人不重.此處地也平坦,唐立學起來倒也很快就上了手。
自己執(zhí)僵的感覺到底不同,唐立很快就能讓唐正放手,獨自撒馬小跑。
既已教會唐立騎馬,兩人便分騎兩駒,只是唐立仍不太熟悉騎術,兩人速度便比不上先前合騎一馬的快,但唐正合計過,若他們縱馬前進,便要錯過一處城鎮(zhèn),也就錯過一次休整的機會,此時他們放慢了速度,能趕在申牌末到達,黃昏時離開。
結果不出唐正預料,他們確是順利抵達一處小鎮(zhèn),在填飽肚子后還能歇一個時辰,之后才牽馬趕在宵禁時分離去,用夜晚時間趕路。
此后一連幾日都是如此,夜夜縱馬急馳,間或歇馬放松,到了白天便入市集休憩。人馬只有那時的幾個時辰才能舒舒服服地閉眼睡一覺。
教會了唐立騎馬后,唐正對他的臉色不比他們初次見面時好些,兩人幾乎沒怎么交流。
出乎唐正意料的是,這一路也算艱苦,唐立神情里表露出來的只有疲態(tài),沒有怨聲怨氣,每天都跟著自己后面奔波作息。后面幾日的清涼夜間,唐立也會把唐正替下來讓后者休息,自己用馭火術守著柴火驅寒取暖。
這小子倒還真和紈跨子弟有點不一樣。
有時唐正暗地里看唐立時,心里會冒出這么一句。
后面六、七日都是如此,沒有什么變化。唯有唐立騎術和體形發(fā)生了變化:前者是其騎馬的本領變得更強,后者是其變得越來越瘦削,臉色也變得蒼白。
到了第十日,兩人縱馬又至一處城鎮(zhèn)。遞交路引、在街井上溜馬時,唐立就感覺到此處要比先前他們路上待過的小鎮(zhèn)和村莊都要大些。
唐正仍是在前頭引著路,唐立緊緊跟著,他慢慢地習慣了周圍人的掩鼻打量投來的目光——他們滿身塵土,所著衣衫也早已看不出原有的光彩,若非牽馬行走,恐怕就要被誤認為是外來的乞兒。
兩人來到一處客店,唐立更留意到這回唐正多付了不少錢,訂下了帶有兩床的上房。
交付完畢后,唐立跟著唐正和下人們去到上房,好幾名下人已端著熱水來請他們洗手凈面,又有下人奉上點心熱茶,床邊也有人在鋪設他們租賃的床鋪被褥。唐正叫住兩名店伙,指點他們按兩人著裝樣式,去購置合適衣物。
如此收拾下來便到了飯點,唐正點來一桌熱菜,招呼唐立來吃:
“飯菜齊了,還不來吃?!?p> 唐立也不跟他客氣,東夾一筷子,西夾一筷子,每道菜都嘗了個遍。
唐正不急著吃,等唐立嘗通鮮后才動筷子,往常他們吃飯也不講究什么,唯一個快字,只圖飽腹。
唐正不問河,唐立也不答,兩人悶了一路,現(xiàn)在唐正想說點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慢慢地將現(xiàn)下的情況像自言自語般講了一遍:
“我們現(xiàn)在己經(jīng)到了利州,比先前預期的要早一些,要三日后應家才開萬燈會,到那個時候才能把燈從他們那里買回來?!?p> 唐正說話時,唐立空舉筷子,不夾新菜,邊緩緩咀嚼邊聽唐正的話。
唐正迎著唐立的目光,和他對視著,后者把飯菜咽了下去,點了點頭:
“那我要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p> “什么都不用做?”
“對,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在這里等我把燈買回來,然后我們就一起回族里?!?p> 唐立不再說話,他眼里的失望只是一閃而過:“我不要,我也要跟你一起去?!?p> “你先前可不是這么說的,早時候某位公子可是說最好能坐著就收銀子?!?p> “沒錯,是我說的這話,但現(xiàn)在這些天下來我是跑也跑了、折騰也折騰了,我想去看看究竟那燈長什么樣?!碧屏⑦呎f邊用筷子畫了圓圈,“這個熱鬧我是湊定了?!?p> 唐正注視著面前這張未脫稚氣的臉,唐立的眼里閃著道精明的光。
見唐正不出聲,唐立側著臉撇了撇嘴:“況且他們讓我跟著你,一定是有什么主意,搞不好是暗示讓我偷師,學會你那瀧月劍法呢?!?p> 他聽見先前的話了么?
唐正不動聲色,道:“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唐立像是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方道:
“你不懂,我可告訴你件事情,這么多年來,我一直覺得族里讓我做的事情都別有深意,這次肯定不只是讓我出來跟你們一圈就回去那么簡單?!?p> 說著說著,唐立又從他小時候的事情開始講起,講他的感覺有多么正確。
這小孩先前那么悶原來都是裝出來的,是要報復我之前對他的冷淡。不過他確是同族里的人不一樣,和族里的人待久了,就會發(fā)覺他們按部就班的思想是根深蒂固了的,對族里的決策很少會自覺地想前因后果,這孩子現(xiàn)在就能把他所見所聞都聯(lián)系在一起,還能推測各種原因,已是比族里麻木的大多數(shù)要強得多了。
唐正靜靜地聽著唐立說話,對他說的內容不置一詞。
大概是感覺到氣氛的奇異,也或許是一下子竹筒倒豆子倒得太快,唐立回過神來想起唐正到底是個陌生人,便有些羞恥地停了口:“哎,總之他們這樣安排肯定有別的算計,這回是不是還給你安排了別的事情呀?”
唐正閉眼吸了一口氣,吹去杯盞里的熱氣:“沒有。我平常不在族里,還以為族里是個安逸的所在,今天聽了你的話,嗯,“他喝了一口熱茶,“嗯,才知道族里似乎也不太平?!?p> 唐立一想剛剛的說辭也有不少添油加醋的內容,不禁兩頰發(fā)熱:“其實族里還好?!?p> 唐正朝唐立微微一笑:“這次來我確實沒有收到什么別的指示,就只是配合唐渲大人入蜀地取燈而已?!?p> “那燈是一般的燈嗎?竟需要你們兩人花那么多時間精力把它帶回來。”
“族長想要的東西當然不一般,傳聞是季漢的諸葛孔明用過的燈。”
“不對,一定不是這樣,如果只是一般的古玩,用不著你們,族里有的是人做這種事情,所以這燈肯定有什么古怪。”
“是啊,傳說諸葛亮就是用這燈給自己續(xù)命的,他自己都死了幾百年了,你不會以為這燈真能續(xù)命吧?”
“嘿嘿,反正我相信族長的眼光不會差,所以那什么萬燈會,我是去定了?!?p> 唐立朝唐正狡黠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