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撐渡船年頭很長了,手底下十分利索,同時也開始和侍從們交談。
老者的言語讓劉和頓時兩眼放光,于是在剩下的路程中,劉和以可比弱冠少年的成熟言語和老者聊得津津有味,以致于到了對岸以后,劉和還拉著老者的手不放。老者只好向他許諾,今日先到他家留宿,明日他便會歸家,到時再再做款待。
聽到這里,劉和復又高興起來,立馬下船了。
老者笑著對侍從說道:“你們少君子雖然伶俐不凡,但總歸是孩子心性啊?!?p> 兩個侍從點頭稱是,隨即扶著馬日磾下了船,老者則撐船返回孟津。
馬日磾被兩個侍從一扶,頓時清醒過來,不再思考九歌的問題,把疑惑按捺下來,而是上前拉住劉和的手,四人緊緊聚攏在一起,開始沿著官道向縣治走去。
河內(nèi)郡是司隸七郡之一,早在順帝在位中相變記載戶15萬多,凡八十多萬人。算得上是當今世界上比較繁榮的城市了。
單憑四人一路走來便見了不下五撥走狗跑馬之人,湛城的繁榮,可見一斑。
等過了城門,進入城區(qū),路上的衣冠士族之多,絲毫不遜雒陽。
而城中方方正正的市區(qū),更是用著雒陽沒有的地方風趣。
自明章之治以來,大漢每況愈下,國力總體上保持著穩(wěn)健的下降趨勢。在當今皇帝親政以來,每逢洪澇旱災和蟲災等等,都有大量的自耕農(nóng)破產(chǎn),或成為地方豪強的徒附隱戶,或進入山林與世隔絕的生活,或憑借技藝進入手工業(yè)、商業(yè)來謀求生路。
雖然重農(nóng)抑商政策仍是官府為政的主要內(nèi)容,但是手工業(yè)、商業(yè)還是有了長足的進步。
四人甫一進市,就感到很擁擠此時剛過正午,可能是剛開市的緣故,來買東西的人擠滿了不大的這座市場。
市令等一眾管理人員在市亭處屢屢探頭,或者是一些店鋪正在售賣貨物,就連路邊也擺滿了小攤。
四人在人堆里前進,如何發(fā)現(xiàn)其他路邊攤都是普通百姓席地而坐來售賣小商品,而獨獨有一家與眾不同。
那主人穿的上衣為毛布直襟式短衣,下身為合襠褲,腳著皮靴子。正坐在一馬扎上看著自己的攤子,背后幾個同樣衣著的大漢叉手而立。
馬日磾皺了皺眉,這分明就是些胡人啊。
劉和看到他們的攤子很大,大塊的皮布上放著各種各樣的胡人物件,于是倍感興趣,拉著馬日磾走到攤子跟前。
主人一張圓臉,中等個子,眼睛小,但是有神,四人一走到攤前,他便站起身來招呼。
“尊敬的貴客,你們好,我們是南匈奴人,是大漢的子民?!?p> 劉和看了看他長長的大胡子,“店主,你的這些胡貨是何處得來的?!?p> 主人張開嘴巴大笑,“這自然是我們部眾收集的材料要最好的匠人制作而成的?!?p> 他的人指向不同的物品,“這是我們那邊的樂器,這是我們那邊的果品,這是我們那邊的首飾寶貨,這是我們制成的美味肉干,這是你們不常用的皮貨和毛布?!?p> 馬日磾倍加警惕,幾個南匈奴人,如果沒有勢力,怎么可能拿這么多東西到這里售賣。
劉和不想那么多,直接在一個一個攤位上進行挑選,主人笑的瞇瞇眼,招呼手下把幾杯飲品端出來。
看到其余三人不太友善的神色,他笑著解釋道:“這是我們先前在關中賣貨時得來的上好茶物,可是上好的益州土產(chǎn),特地請幾位貴客品嘗?!?p> 一聽到茶這個字,劉和不再看物件了,而是回頭看馬日磾,馬日磾無奈,點頭示意二個侍從去喝。
看到兩個侍從喝了之后沒有事情,他才端起一杯遞給劉和。他自己嘗了一口,只覺苦澀異常,而劉和卻喝的津津有味,不禁奇怪。
劉和給他解釋,“此物苦口,但是卻有別樣甜味,少君細品?!?p> 接著幾個手下竟然提出幾只烤羊來,主人說,“幾位貴客仆仆然,像是沒有吃飯的樣子,不若品嘗我們獨特的羊肉如何?!?p> 劉和撫掌稱贊道,“正是如此,大善!”
劉和要吃,三人沒有阻攔。只不過,路人都看到,這位小君子坐在人家主人的馬扎上,一手一只羊腿,吃的很香。
馬日磾好不容易等到劉和吃完,準備放些錢幣,幾人就此離開時,劉和卻非要買人家在家的胡貨。
主人也插入兩人的說話,“貴客們,茶水和烤肉,只不過是我的禮物,你們要是看上胡貨,再行購買?!?p> 劉和再次撫掌,“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只是不知,你叫甚么姓名?”
主人拍了拍衣服,拱手拜道:“北蠻邊鄙之人,無有姓氏,名作羌渠?!?p> (——————史料分割線————————
?。闲倥﹩斡诤翎?,光和元年立。二年,中郎將張脩與單于不相能,脩擅斬之,更立右賢王羌渠為單于。脩以不先請而擅誅殺,檻車征詣廷尉抵罪。
單于羌渠,光和二年立。中平四年,前中山太守張純反畔,遂率鮮卑寇邊郡。靈帝詔發(fā)南匈奴兵,配幽州牧劉虞討之。單于遣左賢王將騎詣幽州。國人恐單于發(fā)兵無已,五年,右部醯落與休著各胡白馬銅等十余萬人反,攻殺單于。)
劉和拿出袖中裝著的細絹擦著嘴上的油,笑著說:“你這名字挺耳熟的,似是聽過?!?p> 羌渠回答道:“客人身份尊貴,今天有什么要買的,直接帶上。他日相見之時,我既然是您的朋友,自然會得到足夠的回報?!?p> 馬日磾面色不變,心中已然明朗,“南匈奴右賢王!他代表南匈奴單于進宮上奉后還沒有回去嗎?”
?。ㄗ?:公元前53年,呼韓邪單于附漢,是為南匈奴。北匈奴在郅支單于領導下曾擊敗大宛、烏孫等國,強迫各族進貢,威震西域,一度領導了匈奴的短暫復興,后被漢朝擊敗,開始大規(guī)模西遷。南匈奴(48年—216年)是南部匈奴貴族醢落尸逐鞮單于建立的政權。是相對于西遷的北匈奴而言的。建武二十四年(48),匈奴內(nèi)部為爭王位發(fā)生動亂,匈奴貴族相互殘殺,匈奴再次分為南匈奴和北匈奴。日逐王比率領部眾歸附東漢王朝。東漢政府設立匈奴中郎將進行監(jiān)護。)
劉和沒有客氣,要挑了一架上好的豎箜篌打算送給皇帝,羌渠用一張上好的毛皮來給包起來了。
?。ㄗ?:豎箜篌,指的是中國自漢朝時期由西域傳入的樂器。又稱豎頭箜篌、胡箜篌,是為了與中國本土的“臥箜篌”相區(qū)別,音箱多為皮革制成。)
然后又說笑了幾句,臨走前又問羌渠要了一只風干的全羊。四人繼續(xù)向北,直奔撐船老者的家。
老者叫做姜程,家在河陽縣的臨濟鄉(xiāng)陂桑里。
四人從北城門出來,一路沿官道行進。劉和平時都在洛陽城內(nèi)外打轉(zhuǎn)兒,今日難得走出這么遠,自然十分高興;又剛在人家的鋪子上吃飽喝足,與其他三人談笑打鬧十分快活。
等到了臨濟鄉(xiāng),劉和看著遠處山坡上的高大土樓,指著問道:“少傅,此為何物也?”
馬日磾沉吟片刻,說道:“此為塢堡。”
“那是為何而筑?”
“為了抵御賊盜流寇?!瘪R日磾紅了臉。
“可是,這是河內(nèi)之地啊,天子臨近,何來賊盜流寇?!?p> 劉和瞪大了眼睛,看看沉默的馬日磾,轉(zhuǎn)頭去問聰明的那個侍從,“馬五,你來告訴我?!?p> 馬五眨眨眼睛,對身旁的馬地說:“殿下,馬地知道?!?p> 馬地拍拍胸脯,“我們不過是馬氏的私屬徒附之人,我馬地也沒讀過經(jīng)書,但我知道殿下要知道什么?!?p> “殿下,這塢堡是鄉(xiāng)間豪強大戶所筑,為的就是撥弄鄉(xiāng)民。”
“撥弄?”劉和喃喃自語。
“對,就是撥弄。馬地把右手的大包裹換到左手,右手指著那座塢堡,“這座塢堡還看不出什么,像有些豪強大戶,塢堡都快要跟皇宮一般高了!”
“皇宮是皇帝住所,那塢堡,就是這些土皇帝之住所啊?!?p> “慎言!”馬日磾打斷了馬地的話,“你真是膽大妄為,殿下不是來聽你一個破產(chǎn)后跑到關中當徒附的青州農(nóng)戶胡亂言語的!”
馬地點頭答應,“少君說的是極?!?p> 劉和看看馬地、馬五,再看看馬日磾,好像明白了什么。
接下來半路上,四人再也沒說什么。
等到了陂(bei)桑里,已然是日落西山之時,陂桑里的各戶人家都早已回到家中準備晚飯了。四人在里門那邊拍了大門,等待了好一陣了。里監(jiān)門才來開門。
“汝等是何人啊,來此為何?”白發(fā)蒼蒼的里監(jiān)問道。
馬五回答:“我們是孟津人士,在孟津撐渡船的老漢姜程托我們回來一趟,他明日過來?!?p> 里監(jiān)門細細瞧了幾眼劉和身上的寶劍,打開了大門放幾人進去,關好后又指了個方向,“那邊就是姜程家了,他家兒子兒媳俱在,你們?nèi)グ伞!?p> 馬五道了謝,幾人按所指的方向走去。
院門口,姜家大兒子姜路十分迷惑,他是個尋常的莊稼漢子,但也能認出眼前為首兩人的昂貴衣著,再加上后面兩個壯碩護衛(wèi),這四人是來拜訪他家的?
要是劉和知道他刻意換的普通的衣服被別人覺得昂貴,不知作何感想。
劉和行禮,讓馬五把風干的全羊遞過去,“在下劉河,河南人士,與令尊在渡船上相談甚歡,已是忘年之交,于是特來拜訪?!?p> 姜路回禮一拜,爽朗地笑道:“小君子尊貴,前來拜訪,我家之幸也?!?p> 于是四人進去,姜路又介紹了自己婦人,弟弟姜道和弟妹,以及自己的一個孩子。
姜家正準備吃飯,于是這一行四人被邀請吃飯。
坐著草席上,不顧馬日磾難看的臉色,劉和接過姜道遞來的一碗粟米飯,拿起筷子,不解發(fā)問:“為何無有菜湯?。俊?p> 姜道面露難色,馬五站起身來搶著說:“少君子,我去看著把羊肉切了?!?p> 姜道坐下來,對著劉和說:“小君子有所不知,在今上親政之前,連年有災,賦稅又重,我們這些普通農(nóng)戶能吃上糙米(粗糙的粟米)就不錯了?!?p> 劉和看著對方向東北方向拱手,對自己的父親表達感激,沒有言語。
“所賴今上親政有為,多次減稅免稅,近三年有沒有災荒,我們都很出力,于是吃上了好米,這已是大好年景了。”
劉和看看姜道,再看看那個等待羊肉的三四歲孩子,不再言語,狠狠扒拉了幾口飯,等到羊肉上來后,也沒有吃肉,只是光吃了一碗甜飯。
天黑后就得睡覺了,姜家人擠出兩間客房,馬日磾一間,劉和一間,馬五、馬地在劉和門外守護。
劉和畢竟是個未滿七歲的孩子,雖說從洛陽到孟津坐了馬車出來,但整個下午的路途都是走著的,此刻睡在木板做的榻上,沒有想什么,就沉沉睡去。
夜深了,天空中的星星被黑云遮擋著。
夜半時分,夏末的蟬兒還在鳴叫,遮掩了“嗖”“嗖”兩聲銳利的箭矢聲音。
馬五站著正在看天,可能在想明日會不會下雨;馬地靠著墻坐在地上睡著了,可能今天精神上也有些勞累了。
可是兩支弩箭飛來,入肉之聲并不大,兩人沒有什么反應。馬武便飄然倒地,翻滾著落下臺階,再無聲息;馬地也在睡夢中死去了,
院外的兩個壯漢收起手里的弩機,又有兩個壯漢翻進院子,推門抱走了熟睡的劉和。
整個里中響起幾聲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