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樣的眼神。
好像是用最強烈的方式讓他們體會到,人類這種生物的脆弱與渺小。
它有著黑色瞳孔與周圍的虹膜,沒有眼皮但幾乎看不到眼白的部分,稍具透明度的瞳孔質(zhì)感讓人知道眼睛構(gòu)造本身與人類或動物相差無幾。然而瞳孔的形狀并非圓形或紡錘形,而是連續(xù)的銳角菱形,再加上帶有金屬光澤,卻又有如油膜彩虹般油亮的孔雀綠虹膜。
非人的異形生物。
在摩天貝樓據(jù)點的幾十公里外,那里是大海改變顏色的界線,人類疆域與其外側(cè)的分界。
不知在什么時候,一頭原生海獸超越了那條分界,在征海艦的眼皮底下浮上了海面。
長脖子與尖尖的頭高高揚起。這些部位全包覆著鱗片,鱗片的質(zhì)感有種難以形容的怪異。在像是散發(fā)金屬暗沉光澤的鎧甲,又尖如匕首的鱗片上,厚厚覆蓋著一層透明如水晶,質(zhì)感卻柔軟如水母身體的另一層鱗片。從后腦杓、后頸部到相當(dāng)于背部的部分,長了一排宛如破裂水晶簇的背鰭狀器官。
堅硬鱗片的存在加上尖突的口部,硬要說的話或許是爬蟲類。但形狀較為柔軟的輪廓卻給人海蛞蝓等軟體動物的印象。
全長推測為三百三十公尺──這是原生海獸中最大的炮光種,在觀測資料中屬最大規(guī)模的,三百公尺級的行幸。
統(tǒng)治碧海的海王之一,靜謐而傲然地俯視著「海洋之星」。不知為何蕾娜敢確定,它知道征海艦里有著一群蠕動的渺小陸生哺乳類。
不具眼皮的眼球不會眨眼,它凝視著艦內(nèi)的蕾娜等人,不曾別開目光。
無論是傷痕累累的人類與他們的船艦,或是雖為人類公敵,卻是人類發(fā)明的機械之一的鋼鐵怪物;那異質(zhì)的眼神對雙方而言都是全然的異類,毫無溝通的余地。
倘若這世上真有神祇,或許就會有著這樣的眼神。
在他們眼前,炮光種的尖突頭部忽然間張開了大嘴。
可以一窺在深處暗沉閃耀的水晶狀突起物。
麻痹的思維有某個角落,勉強理解到那是焚燒天空的雷射的發(fā)振部位。
突如其來地,炮光種咆哮了。
───────────────────────────────!
高周波的巨大聲響把「海洋之星」的沉重艦體震得啪啪鳴響。勉強還在人類可聞范圍內(nèi),與其說是聲響倒比較接近沖擊波的聲波撞擊全身上下。
沒有語言。
原生海獸不解人語,也尚未研究出原生海獸之間是否有語言溝通。
即使如此,誰都知道那是警告。
出于本能的恐懼讓身體與思維都為之凍結(jié)。人類原本不過是一種只能無力匍匐于大地的動物,自然不可能跟僅僅一只就能擊敗人的睿智甚至是殺戮機器的戰(zhàn)斗能力,恰如大自然兇威化身的絕對強者為敵。
如同張嘴時一樣突然,炮光種再次合起大嘴,轉(zhuǎn)身離去。動作悠然自得、無所畏懼,正符合全長足足三百公尺,身軀龐大到令人不敢相信是生物的獸類應(yīng)有的風(fēng)范。
直到它那長長的頭部連鼻尖都沒入海浪,悠閑自在地游弋消失于水平線的彼方──蕓蕓眾生沒有一個人,敢挪動一下身體。
眾人連呼吸都壓抑在最小限度縮起身體,像一群小動物撐過暴風(fēng)雨那樣,過了一段時間……
呼──……吁出長長的一口氣,第一個有動作的是「辛」。
但這動作并非出于他的意志。他沒接受完整治療就拖著身體來到綜合艦橋,如今強撐的身體終于到達(dá)極限,站不住便頹然倒下了。
「辛!」
蕾娜急忙跑過去。用肩膀攙扶他的維克跟著彎膝跪地,蕾娜就直接在他們身旁跪下。
「真是……所以我不是請你不要硬撐了嗎……!」
「既然你回來了我就沒事做了,我是拗不過你才會帶你過來……但應(yīng)該可以了吧,給我乖乖回去接受治療。馬塞爾,你來幫忙?!?p> 「我本來就打算戰(zhàn)斗一結(jié)束就回去,但麻煩再等一下。」
辛別開目光不去看快哭出來的蕾娜,姑且先無視于維克的嘆氣和馬塞爾的仰天長嘆,把得到救助時暫時拆下,來到這里的途中隨便戴上的同步裝置重新戴好。
同步的對象,當(dāng)然是……
「可蕾娜、賽歐──讓你們擔(dān)心了,我沒事。只是其他人還在接受救援,我也還沒全部做確認(rèn)……」
他聽見可蕾娜倒抽了一大口氣。然后又聽見她長長地,吁出泫然欲泣的一口氣。
『……………………!辛………………!』
『啊──我也已經(jīng)被打撈起來了,勉強算是活著啦。安琪還有達(dá)斯汀也是,至少都跟我一起讓人救起來了?!?p> 接著不知是來自治療室還是病房,萊登也只用通訊岔進來說了。
只有賽歐沒有回應(yīng)。
蕾娜擦掉眼淚,比他先開口說:
「謝謝你的幫助,賽歐。要不是有你破壞了磁軌炮,我們已經(jīng)被打敗了?!?p> 還是一樣,沒聽見回應(yīng)的聲音。辛疑惑地正要開口時,他才終于說了:
『太好了,蕾娜、辛,還有萊登……幸好,你們沒事。』
那種語氣……
像是努力壓抑著什么──就好像正在……忍受著疼痛。
「……賽歐?」
辛察覺到他受傷了,聲音無意識地壓低。能感覺到緊張的心情勒緊了自己的脖子。
這種聲音……
這種仿佛壓抑強忍著什么,卻又鎮(zhèn)定到了不自然的地步……有點像是對某件事心如死灰的聲調(diào)──他強忍著的,不只是傷口的疼痛。
辛著急地向他問道:
「你受傷了嗎?……如果沒辦法自己回來,我們現(xiàn)在──」
賽歐打斷了他的話。
能說話的時間,恐怕所剩不多了?,F(xiàn)在只不過是刺激過大導(dǎo)致感官麻痹而沒有任何感覺,但等到感覺回來后,一定會連話都說不出來。
「嗯……抱歉?!?p> 最后與他交錯而過的,一五五毫米艦炮彈……
那是一枚霰彈。可能是沒來得及設(shè)定引信,它從「笑面狐」身邊飛過后才自行爆炸。不是直接命中。炸裂飛散的破片,也幾乎都有背部的火炮擋下。
只是……
「笑面狐」佇立于拖住電磁炮艦型的遠(yuǎn)制艦「五帝座」的殘骸上,賽歐在駕駛艙里看著損傷的狀況。用肉眼看見照理來講從密閉的駕駛艙中看不見的「笑面狐」的損傷狀況──從背后來襲的炮彈破片切除了左邊前后的腳部、裝甲與框架,甚至連機師座艙的一部分都被它帶走了。
從被切出一個大洞的框架,可以一窺青藍(lán)的色彩。
那是天空與海洋的藍(lán)。雖說只是殘骸,但曾為遠(yuǎn)制艦甲板的區(qū)塊離海面仍有一段高度,所以視野遼闊,大海的遙遠(yuǎn)他方都能盡收眼底??匆姷氖侵v到大海就會聯(lián)想到的青藍(lán)顏色,以及碧海那種陌生的深沉碧藍(lán)。
水面上不只沒有人類或走獸等生物,甚至沒有蟲鳥棲息的清澈空氣,加上暴風(fēng)雨剛過,帶來碧空如洗的晴朗藍(lán)天;以水平線為界線,下方的蔚藍(lán)碧海與青色海水在高空艷陽的照耀下,無數(shù)海浪的邊緣閃耀著細(xì)微玄妙的晶藍(lán)。
兩者之一,或者兩者皆如鏡面,呈現(xiàn)整面的青色。
兩者都是光輝燦爛,卻絕不讓人看透隱密之處的深邃暗色。
湛藍(lán)的色彩,只是黑暗表面的清澈部分。
分明是無法透視的地獄表層──為何美得如此讓人心馳神往?
他從未喜歡過戰(zhàn)場或戰(zhàn)斗。
賽歐直到現(xiàn)在,仍在怨恨共和國第八十六區(qū)把他當(dāng)成無人機的零件送上戰(zhàn)場,還命令他戰(zhàn)斗到最后無意義地送死。
他從來就不想戰(zhàn)斗。只不過是別無選擇罷了。
只是為了生存。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yán)。
明明應(yīng)該是這樣的,但不知怎地,眼淚卻奪眶而出。
?
「我再也不能──跟你們一起戰(zhàn)斗了?!箯谋澈笠u來的炮彈破片威力大到足以切開堅固耐打的駕駛艙。
破片本身以及引發(fā)的威力,大半都有背部的火炮替他擋下。但是──滲透的沖擊力卻造成艙內(nèi)零件撕裂飛散。
其中一塊穿過他的左手──把它從手腕與手肘的中間位置砍落,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