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晝玉也終于意識到,他回到了慶元十一年。
他二十歲的這一年。
如此不可能的事情,竟發(fā)生了。
沒有因?yàn)槭Я司亩唤阏荒辏瑳]有因?yàn)樾U夷入關(guān),數(shù)度失守而被百姓怨恨,這一年,他也還沒有娶顧憐幽。
獸形香爐中飄出裊裊細(xì)白煙霧,崖柏香與茶香繚繞在一起如山林清風(fēng),拂過他仁慈卻冷冽的面容。
風(fēng)流的白狐面,圣人眼,雙眼重瞼很寬,偏偏眼皮薄而緊,每每抬眸,眼神比別人深邃得多,清光乍現(xiàn),總像是帶著憐憫眾生的仁慈,故稱圣人眼。
但含笑盯著人看的時候,總能讓被盯著的女子面紅耳赤,有與圣人無關(guān)的春情風(fēng)流。
可他毫無表情的時候,前窄后寬,微微上揚(yáng)的眼睛天生帶著孤傲與高不可攀,倒像了幾分出塵絕世的圣人。
大周有一句話廣為流傳,
明華如晝,神光玉沉。
說的就是太子殿下之容。
晝,玉二字,形容太子謫仙氣度,恰如其分,可謂是人如其名。
但后來,這句話卻成了諷刺。
太子殿下貌若謫仙,是仙人貶謫入凡塵,命中大劫,禍及江山,所以大半江山傾頹。
如此君主,可恨亦悲哀。
可晝玉一生最恨,卻是沒有護(hù)住顧憐幽,他讓奉常秘密保護(hù)顧憐幽走一條無人知曉的暗道撤離上京。
卻沒想到,奉常竟偽造旨意將顧憐幽送上城門。
他讓奉常送她,奉常卻殺她。
失去顧憐幽的那半年,他幾乎成瘋,毫不猶豫斬了奉常,時常瘋癲,與根本不存在的顧憐幽說話。
御醫(yī)幾乎是下了死力才將他救回來。
可清醒之后,他擁有的只有無限絕望,恨不得殺了自己。
日日不得安睡,閉上眼都是顧憐幽的音容笑貌。
是顧憐幽站在燭火綏綏里溫聲勸他君子懷德,人皆毀之,毀而不滅,乃成君子。陛下,您是人主,懷有山河,功在千秋不在一時,何必與燕王之黨計較。
她面容溫柔,昏黃的燭光搖曳,一雙濃艷的柳葉眸柔婉含笑地凝視著他。
是她難得地莞爾一笑,說陛下一向克儉,往后不宜如此鋪張。
可她收到那支冰玉九鳳簪的時候,明明眼神里都是歡喜。
她溫謙隨和的笑容在腦海中一遍遍回蕩,痛楚攪得他心力枯竭,不過幾年便形銷骨立,無力回天。
可臨死前,卻聽聞她心悅云薄,至死未曾休。
他不愿相信,可如今卻不得不信。
煙霧繚繞中,晝玉周身如鍍淡淡光華,讓人見之不由自主屏息凝神,可一雙圣人眸中只有沉郁。
但沉默良久,晝玉輕聲開口道:“昨夜的事情,若有流言,想辦法阻攔,不要讓她沒嫁人便名聲蒙羞?!?p> 她身出清流書香門第,素來守禮端方,想必不愿意聽見這些流言。
雖然沒說她是誰,無言心中卻已有了數(shù),恭敬道:“唯?!?p> 晝玉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一時間卻覺得無比心酸。
沒有流言,她大抵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嫁給云薄。
她明明一生守禮清正,愛云薄卻如此之深,可以以死相逼,讓云薄著急。
可當(dāng)初,她冒死嫁入東宮,那些過往仿佛都成了假象。
所有的情誼堅定,都只是他自作多情。
當(dāng)初他不想后族月氏過多鉗制他,所以不愿意娶皇后的侄女月慜為妻。
為了破局,他假裝對顧憐幽一見鐘情,非她不娶,執(zhí)意求來一道圣旨。
當(dāng)時他想,雖然那個情況下他沒得選,但她進(jìn)了東宮,他會真心待她,與她白頭到老做一對相互扶持的夫妻。
宮里多算計,少真心,他也愿意真心待她,彌補(bǔ)曾經(jīng)的算計。
可是后來,誰知他真的因?yàn)樵僖姇r一面之顧就對顧憐幽情深不移,這輩子都再無二心。
當(dāng)年他被污蔑屯兵謀反,父皇怒而將他下獄,當(dāng)時甚至氣得要當(dāng)庭鞭笞他。
若非百官勸阻,說其中有疑,恐怕父皇當(dāng)庭打死他的心都有,情況糟糕到了不能再糟糕的地步。
而婚期到了,真相仍未查明,太子仍在禁足,沒有任何人準(zhǔn)備操辦這場婚事,仿佛從未有過這場婚約一般。
東宮的內(nèi)侍少了大半,唯留幾個人孤零零地守著,為避晦氣,旁人路過都是繞著走的。
太子,也許下一刻就是廢太子,階下囚,甚至是死囚。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顧憐幽居然進(jìn)宮了。
他站在東宮的高臺上看著她,有些不敢置信,可又覺得,她大抵是不清楚他的境況,恐怕看到他的處境后,當(dāng)日都留不下來。
東宮前,她忽然自己掀了蓋頭,他還以為她是要掉頭回去。
晝玉永遠(yuǎn)都記得那一幕。
得勢的后妃路過時嘲諷,身邊宮人幫腔,陰陽怪氣地高聲說什么百年好合,平步青云。連站在高臺上的晝玉都聽得一清二楚,更別說是在眾人面前的顧憐幽。
萬丈明陽下,少女忽然就掀了蓋頭。
一張張揚(yáng)明艷的芙蓉面,細(xì)長劍眉英氣灼灼,柳葉眸堅定。
那一幕他整整記了二十年。
顧憐幽獨(dú)身立于眾人面前,面色冰冷,擲地有聲道:“我與太子殿下兩情相悅,互許終身,只要太子殿下一日不棄,我便一日是太子妃,無論太子生死,我都生死相隨,絕無二話,不必任何人操心,任何人都沒資格置喙?!?p> 說罷便重新蓋上蓋頭,獨(dú)身毅然入了東宮。
那襲紅衣灼灼如霞,燦艷九天。
他從未從女子身上見過那樣冷傲高倨的風(fēng)骨,像一柄泛著寒光的冷劍,鋒利清明,有斬萬丈風(fēng)浪之力,仿佛可以將所有困頓恐懼壓下去。
那是君子之風(fēng)骨,從來都是。
宮人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覷,后妃亦然。
那日的顧憐幽與萬丈明陽,一眼便直直墜落他的心底。
以至于他掀起她蓋頭的時候,手都有些微顫。
對上那雙瀲滟的柳葉眸,他有些艱澀地開口告訴她,本來,她可以當(dāng)這一場婚約作廢的。
她卻盈盈一笑,昏黃燭光搖曳在濃艷溫柔的面容上,無端多了繾綣,卻沒了方才的鋒芒冷傲,似乎她眼中只有他一人,在她眼中,他與眾人不同。
她說,
陛下沒有取消這場婚約,殿下也沒有,我為什么不能嫁進(jìn)來?
少女的聲音俏皮溫柔,仿佛不是冒死嫁入東宮,做好了陪他同罪的準(zhǔn)備,而是兩情相悅,早約定好要嫁給他一般。
他求旨所言那句若無顧氏憐幽,終老不娶,從這一刻成真。
從那一日開始,她整整陪他禁足一年。
她為他制香,纏著他讓他教她寫瘦金,東宮明明只是個囚牢,僅僅是有了她在,日子竟變得不再煎熬。
可是如今想來,從云薄重新調(diào)入上京為官那一日,一切就開始變了。
顧憐幽慢慢開始變得對他冷淡,慢慢變得疏離。
他卻以為是顧憐幽嫁給他的時候年紀(jì)太小不知事,后來是日漸一日歸了淡漠的本性。
卻沒有想過,是云薄曾經(jīng)傷顧憐幽傷得太深,顧憐幽才一氣之下決然嫁入東宮,決心斷了與云薄的聯(lián)系,可是曾經(jīng)的深愛是不會斷的,哪怕她努力接受了他,可當(dāng)云薄出現(xiàn),和晝玉的一切都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她始終真正愛的是云薄,對晝玉不過是為履行君子一諾。
只因她承諾過要嫁他。
可他們曾經(jīng)相伴禁足三百多個日夜,風(fēng)雪交加時在勤政殿門口跪過一天一夜,山河動蕩在亂世中攜手并肩走過,那時她總說,有我。
現(xiàn)在想起來俱是心酸。
是顧憐幽在明燭下對他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如今也是顧憐幽在重生之后,滿面冰冷地對他說,晝玉,再有來世,我不愿與你糾纏。
他因她的死痛不欲生,她的心里,卻一直都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