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都被侍衛(wèi)清離,侍衛(wèi)也遠遠隔了些距離以免打擾太子殿下。
此刻夜風吹入這片燈火闌珊之處,格外空曠冷寂。
晝玉一身白衣清冷若謫仙,圣人眸如月色霜華高潔,卻定定看著她,溫聲道:“憐幽,事到如今,我只問你一句,你心中當真沒有我?”
顧憐幽背后一寒,在冷風之中,竟有片刻的站不穩(wěn)。
但她只是垂眸片刻,再抬起眸來,眼中卻有淚光一閃而逝,語氣哀慟:“晝玉,既然你問我,那我也問你一句,你駕崩之時,我大周疆域如何?”
她眸中淚光那樣清亮,晝玉的心卻被她那雙眸中的光亮刺了一下。
晝玉沉聲道:“東至海暨高麗,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響戶,北據(jù)為塞,并陰山至遼東。”
她聽見晝玉所言,一瞬間如墜深淵,竭力控制著情緒,一字一句道:“我死后,上京是否失守?”
“失守三月,顧氏將軍帶五萬兵突圍還朝?!?p> “好?!鳖檻z幽的手掌在袖下緊緊握著,“我再問你,蘇相活到何時?”
“坤安十四年?!彼男暮龆劣簟?p> 顧憐幽的手止不住地微顫。
坤安十四年,她就是坤安十四年殉城,丞相在這一年便歿逝,可見當年戰(zhàn)亂激烈。
“司徒御史呢?”
“坤安十五年?!?p> “云太尉?!?p> “坤安十九年?!?p> 顧憐幽聲音顫抖著,終于問出了她最不敢問的話:“顧廷尉歿于何時?”
晝玉心中一顫,沉聲道:“坤安十四年三月十九?!?p> 與她同天亡故,上京失守,顧廷尉逆流而上,執(zhí)意為二女兒收尸,被西晁斬于馬下,死時還以身護住顧憐幽的尸身,不讓西晁人辱及尸身,顧廷尉背上整整三十一刀,刀刀見骨,卻不見他有絲毫松手,聽聞死前咬牙高呼,我大周之后,尸骨若毀,他日我帝定懸汝首級街蠻夷邸間,以示萬里。
可他死時之態(tài),卻只是父母本能抱緊保護孩子的動作,他至死時不是臣子,而是父親。
最后是晝玉拼死從百官阻攔之中奔赴回已經(jīng)淪陷的上京,帶他的妻子和妻父回家。
顧憐幽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雙眸登時通紅,可只是一瞬,她便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她背后寒得如積雪摧壓,竭力維持平靜,可通紅的雙眼騙不了人:“晝玉,其實我知你仁慈,一直都是,人人都說陛下仁德明善,是明君,可我大周如今需要剛烈之人為帝?!?p> 顧憐幽甚至都不敢再想,閉上眼不敢看他,竭力維持聲音平靜:“若是安平之世,憑此仁德,你也許會是明君,能造盛世,可也恰恰是你的仁慈,亂世無以治,以至于我大周的股肱之臣,全都死在你手上,你捫心自問,對得起他們嗎?”
沉沉夜色之中,川煙冷霧溟濛,剎那間,顧憐幽眼前仿佛重見當年上林苑宮宴上,臣子群聚風流,舉杯談笑各爭雄。
滾燙的眼淚劃過面龐。
那些都是她大周的臣子,竟一個個早亡如此,不必問也想得到,他們怎么可能是年齡到了泰然離開。
那些慘狀似乎都能在腦海中被勾勒出來。
她紅著眼,卻冷笑一聲,那笑容如此凄楚絕艷:“你問我是否心中有你,這難道不可笑嗎?我們背后難道只是所謂情愛?”
她指著心臟,一字一句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們兩個,背負的是整個大周。”
從頭到尾,她可以不恨晝玉送她為質(zhì),畢竟這如此合乎權(quán)衡。
甚至于他說并非他下旨之時,她都信了,因為她心中清楚晝玉仁慈,并非他下旨,而是奉常矯詔的可能性極大。
可是她清楚,自己恨的,不是前世之死,而是晝玉一己之力斷送大周。
顧憐幽強忍哽咽質(zhì)問道:“你的百姓為此饑寒受苦,流離失所,每每深夜,你能閉眼安眠嗎?你看看你的子民,你睜開眼看看,大周一萬萬百姓,一半都在餓肚子,掘地食土,賣兒鬻女。你以為我厭惡你只是因為誤會你讓我去和親?”
她竟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咬牙一字一句道:“我告訴你,是因為你膽小怕事!怯弱無用!”
她說著極狠的話,可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一時間,晝玉的心如同被血淋淋地挖出一塊,胸腔中空空蕩蕩。
晝玉緊緊握住她的手,擲地有聲道:“這輩子這一切尚未發(fā)生,仍可重來,我們并非走到了絕路。”
顧憐幽卻是即刻退后一步,咬牙一字一句道:“沒有走到絕路?晝玉,你生性仁慈如此,難以治亂世,若仍是你登基,我們哪里還有路可走?”
西晁以十五萬百姓性命要挾時,是他第一次割地,用一城土地換回十五萬人質(zhì),百姓感恩戴德,老弱婦孺感激涕零,跪向皇城三日以謝陛下天恩。
從未有帝王這么做過,百姓不敢置信,奉他為明君,她亦震驚于他之仁慈。
可割地何以平西晁貪欲?那只會一次次激起西晁吞并大周疆域的欲望。
他的仁慈,日后成了一把刺向大周自己的利刃。
往后數(shù)次,大周疆域已是東零西落。
坤安十年,割讓淥淺以南。
坤安十二年,割讓周嶺以北,善孤月湖以東。
坤安十三年…坤安十四年…她已不敢回憶。
他說東至海暨高麗,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響戶,北據(jù)為塞,并陰山至遼東。
可她死時,大周明明起遼東,西至甘州,北抵陰山,南達交趾北部及中部一帶,西南至益州。
足足丟失幾乎三分之一土地。
殘山剩水,怎么會是她大周?如此故國,已是面目全非,如何回首相望!
這樣的皇帝,怎么能保得住大周?
他仁慈,視百姓之性命比疆域更重,可在她眼中就是廢物。
過分的仁慈,就是軟弱!
她要的,是百姓活著,大周土地亦一寸不少,一厘不差地踩在萬萬百姓腳下。
她要剛烈之帝統(tǒng)治大周,她再也不要大周屈居人下,她要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西晁不敢北上而擾邊,要大周執(zhí)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無人敢犯,犯邊境者必滅國。
她要國家強固,圣德剛明,要周秉威信,總率萬國,要日月所照,皆為大周臣下。
哪怕這輩子要她死無全尸,她亦視死如歸,只要能換大周之海晏河清,強盛太平,她這一條命又如何?
她信他未下旨讓她去送死,畢竟他如此仁慈,可她信又有什么用?
難道曾經(jīng)那些惡果能因此改變嗎?
顧憐幽竭力繃緊玉白的脖頸,字字冰冷:“晝玉,這輩子,我對你之恨意,這輩子都絕對不會再與你有任何交集,我的父親,妹妹,妹夫,全都因你而死。”
“我后悔嫁給你,后悔做一國之后,受千千萬萬子民唾罵,受無盡冤魂責難,我無顏面對列祖列宗,面對我的子民?!?p> 晝玉卻斬釘截鐵:“如今已是重來一世,我定能力挽狂瀾,護大周周全。愧對的百姓還活著,臣子們?nèi)耘f是當年之態(tài),這是上天給我們的機會。”
顧憐幽卻絕望地閉眼,一行清淚落下:“晝玉,這話我說不出口,我的丈夫一生坐斷中原,錦衣玉食,我空居高位,華衣美饌,我們卻什么都沒有為他們做,我們兩人,本是大周的罪人,我們就應(yīng)該永生永世下十八層地獄。”
她睜眼時凄寒入骨:“我如何和你在一起?”
寒風冷冽陣陣,如同戰(zhàn)場的利刃割在人臉上。
他們二人相對而立,竟是如此陌生。
顧憐幽的長發(fā)隨著清寒夜風吹拂,眸中淚光決絕:“晝玉,我知你未下旨讓我送死,可這輩子要讓我再嫁給你,不可能,我亦做不到?!?p> 他們?nèi)绾蚊鎸α夹暮蜕陷呑铀廊サ陌傩眨?p> 長風冷冽刺骨,吹得衣裳像薄刃一樣拍在晝玉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