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棠真被召入內(nèi)殿,晝玉正站在窗前,背對著他,一襲白袍長身玉立,如玉樹臨風(fēng),白袍衣袂微飄似簌簌酴醿花影輕顫。
顧棠真行禮道:“臣拜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歲?!?p> 晝玉背著手,圣人眸凝視著窗外的梨花:“顧中郎心中必然有些話想問孤,孤準(zhǔn)你問。”
顧棠真僵了行禮的動作:“臣確有疑問?!?p> 他上前兩步,語氣凝重:“敢問殿下對舍妹是何心緒?”
晝玉轉(zhuǎn)過身來對上他的目光,緩緩道:“孤在大殿上所言皆是真心,非顧氏憐幽不娶?!?p> 圣人眸如此沉郁,似乎有顧棠真無法承受的壓頂之力,同為男子,年紀(jì)相仿,可晝玉的目光卻如此有壓迫感,讓人不敢直視。
一雙圣人眸如藏幽火,并不急迫也并不兇悍,甚至瀲滟流波,緩緩定定的一眼卻是君王威儀,晝玉看著他,淡淡道:“孤知她一向脾氣沉穩(wěn),對自己要求甚嚴(yán),知她喜輕逸不喜繁重,知她總是忍下苦楚自己扛著,卻不露分毫。”
顧棠真的心似被花枝輕輕一顫。
如果要他形容憐幽,恐怕都不能如此準(zhǔn)確,她的脾性已和幾年前大不相同,如今的憐幽,他都經(jīng)常覺得陌生,卻被眼前這個男人具體地形容出來。
晝玉的語氣中似有飄渺的輕哀,可那感覺若有似無,顧棠真都以為是錯覺,晝玉清潤如更漏墜滴的聲音徐徐:“顧中郎,如今時局動蕩,孤借被彈劾之機,讓眾人以為她與孤牽連甚深,只是希望眾人因此忌憚,不敢犯她,能保護她而已,調(diào)你回京,不僅因為你能力出眾,也是希望你能盡快升遷保她周全?!?p> 晝玉的眸光定定地看向他:“她心里其實很清楚,儲君是如今最能保護她的人,卻不愿受孤羽翼遮風(fēng)擋雨,孤只能另辟蹊徑,只是對不起你?!?p> 顧棠真忍不住反駁:“可殿下有問過憐幽愿不愿意嗎?”
晝玉卻是無奈自嘲地苦笑,俊美若謫仙的面龐凝重:“顧中郎,孤如今不問她愿不愿意,是因為孤不一定會娶她,孤只是想護她周全,待時局安定,她想去哪,想見些什么人,都由她心意,孤只為護她周全而已。”
顧棠真有些不敢置信,可晝玉只是輕聲道:“孤想知道她究竟心中志向為何,若她想封侯拜相,孤可力諫改制,若她想相夫教子,只要確保她平安,孤可以此生不再見她,有許多她覺得不可能,不一定的事情,孤都可以為她做,只是她不相信?!?p> 顧棠真沒想過晝玉能為她做到這種地步,顧棠真近日心中慍怒的些微火光瞬間被澆熄了。
晝玉的眼中似有深重的承諾之意,如此堅定和緩,讓顧棠真甚至有些不敢去接那目光。
只有晝玉知道,他和顧憐幽之間還有很多誤會沒有解開。
他愛她,并不只想要占有她而已。
坤安十四年,江山志記載,貞惠皇后以身殉國,帝自此癡迷道術(shù),封國師十人,巫長三十余人,立道壇法祭百次。
晝玉從前最忌諱求仙問藥之舉,此舉令父皇英年早逝,亦是昏君之術(shù)。
可那一年,晝玉不是求仙問道,晝玉是瘋了。
她離世之后,晝玉悲痛欲絕,甚至因此神智混沌,神智時醒時昏,偶然一次見術(shù)士招魂,旗幡大動,那風(fēng)拂過晝玉的掌心,徐徐長風(fēng)竟似握住了他的手。
他本不愿意相信,可他太想見她了。
晝玉讓術(shù)士召集她的魂魄,奈何屢屢求不得。
可國師至情至性之人,實在看不下去,用了一點小把戲,讓招魂時門口的簾帳拂動,屋內(nèi)招魂銀鈴猛搖。
他大喜過望,因為神智混沌,當(dāng)真以為她的魂魄回來了,喜極而泣。
他讓宮人在寢殿里擺滿她最愛的鳳尾蘭,擺她最喜歡吃的蓮子,點她最常點的崖柏香。
笑意浮上俊美的容顏,可是蘭草枯了,蓮子換了一盤又一盤,柏?zé)熃拥囟鳌?p> 沒有一個宮人看見他們的娘娘。
宮人們只看見,他們的皇上攬住虛空,在對著空氣說話,邊說話邊寫字,像是握著一只比他要小的手教她瘦金,紙上的瘦金體全然不似皇上平時寫的那般風(fēng)骨飄逸,一筆一筆瘦硬剛烈,寫得與他有極大差別。
貞惠皇后最愛的那面花棱鏡中,只有他一個人瘋瘋癲癲笑著。
大雨傾盆,晝玉卻在雨中漫步將傘傾斜向虛空,他半邊肩膀濕透,年近不惑的晝玉,臉上卻是少年時俊逸羞赧的淺笑。
身后跟著的宮人們都紅著眼,低頭不敢看。
只有晝玉知道,傘下是她在。
他在檐下獨自站立,清風(fēng)穿袖,是她在拉他的衣袖撒嬌。
二十歲的晝玉是大周之半壁榮光。
三十六歲的晝玉,是個瘋子。
那張曾經(jīng)神光玉沉,傾世絕塵的俊美面容,已經(jīng)是個瘋子的面貌。
因為國師招魂時,和風(fēng)穿袖而過,他甚至開始認(rèn)為每一縷風(fēng),都是她來。
春風(fēng)顧風(fēng)流,夏風(fēng)去燥熱,秋風(fēng)留溫存,冬風(fēng)縛入骨,湖風(fēng)清爽,山風(fēng)自由。
每一縷風(fēng)都是顧憐幽。
吾妻憐幽,顧我孤單,憐我幽寂,來陪我了。
可大臣們不愿看見這種場景,太醫(yī)院不得已下了一劑猛藥,將晝玉喚醒,為此,他幾乎丟了半條命。
他醒來的那一天,正好下了大雪,一切已經(jīng)回到清醒,可是一切對他都那樣殘忍。
他明明已經(jīng)清醒,卻似不愿意醒來,低聲喃喃著:“憐幽你看,下雪了。”
他一身單衣走進雪里,苦澀地對著虛空一笑,似是無奈卻心痛欲裂:“憐幽,我真的好想你?!?p> 世上怎么會有我好想你,偏偏不能見到你這種人間疾苦。
宮人們雙眼通紅站在檐下,看著他們的皇上在大雪中獨立,滿頭白雪,卻無人陪他白頭。
其實一開始,國師做法之效,讓晝玉以為她真的來了。
可騙局終究會有破綻,后來晝玉發(fā)現(xiàn)她并不在,便不自覺自欺欺人,不愿意相信她不在,久而久之成瘋。
情深不壽,哀毀骨立大抵都是真的,大周穩(wěn)固之后,他再強撐不住,立詔傳位給燕王之子,自此放松了心力,解脫似的一病不起,終于能放了手去追尋她的腳步。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晝玉卻沒想到,上天憐惜,給了再一次機會,他們卻真的相逢陌路,如同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