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就坐在床上。
那是我的床,她蓋著被子,把赤裸的身體遮住。
我忘了為什么會聊起這個話題,好像事后什么都想談一談,又不覺得浪費時間。
“剛來的時候我住在當(dāng)?shù)厝碎_的民宿里。說是民宿,實際上比膠囊旅館還要簡陋,除了一張鐵床和木板,其他什么東西都沒有,被子和床墊都是自己買來的?!?p> “那不就是學(xué)生宿舍嗎?”我問。
“對,但還要簡陋。你可能想象不到,進(jìn)出的口子得側(cè)身才能通過,旅行箱都疊在一個高大的櫥柜上?!?p> “我在那兒住了兩個月,后來就搬家了。和幾個朋友一起合租?!?p> “朋友合租,那情況應(yīng)該好不少?!?p> 她笑了笑,搖頭。
“我們四個人一起合租的,房子只有30平不到。剛好能放下四張地鋪,其他多余的空間就是廁所和櫥柜了。但是其中一個女生找了一個男朋友,晚上會帶回宿舍,我們把單獨的一間客廳留給他們,然后關(guān)上門?!?p> “晚上他們也不回去嗎?”
“不回去。而且動靜經(jīng)常很大?!?p> 我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她想了一會。
“其實這還好。我也很晚回家,到宿舍的時候其他女生都睡覺了。只是……宿舍就這么點大,也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靠在客廳旁邊。我洗漱的時候肯定是非常小心的,但有些聲音也難免??墒撬麄儍扇司秃孟裼X得我是故意的吧,等我洗漱一半的時候,他們就把房間的總閘拉掉了?!?p> 說到這里,她沉默了一下,拿起放在旁邊的手機。
我并沒有催促。或思考她剛才說的故事。
我很難想象,一同合租的“室友”,尤其大家都沒有太多的交集,也許他們擁有的就只是短暫一時的一些極其瑣碎的生活經(jīng)歷罷。
可他們總會用超越常理的方式,去對抗這些瑣碎的經(jīng)歷,或是表達(dá)心中的某個極其簡單的想法。也許根本就稱不上什么情緒上的不滿。就像她說的那對情侶,這可能是完全毫不相干的兩件事,她只是在洗漱,甚至不影響什么。可只是因為“她”的闖入,破壞了本有維持的一種微妙平衡,那對情侶感受到了這種莫名的異樣,于是以“拉閘”回應(yīng)。
她放下手機,把被子網(wǎng)上拉高一些。
“后來我就搬走了。找了兩個人的房子。在一個地下室里,其他都挺好,就是房間的信號特別差。打開窗戶才會有那么一點點的信號?!?p> “夏天還好,但到了冬天就特別難熬,要不沒有信號,要不就冷得瑟瑟發(fā)抖。”
“而且沒法裝寬帶,”她補充道,“那個地下室本來就是個倉庫,沒有接通無線網(wǎng)。”
“所以你現(xiàn)在還住那個地下室嗎?”
“沒,去年年底前搬出去了。和我住在一起的那個女生,有一次我去洗衣機洗衣服,在洗衣機里抽出了她的衛(wèi)生巾……”
“她其實都還不錯的,但可能我就是接受不了吧?!?p> “再加上那兒信號特別不好,看個劇都很麻煩?!?p> 我點點頭表示可以理解。
我們都沉默了一陣。
她安靜的看了一會兒手機。打算起身離開了。
她的衣服放在旁邊的沙發(fā)上。起身時,把一股淡淡的香味留在了枕邊。
我送她一路到了樓下。此時夜晚有些寒冷,路上的行人也不多了。這本就是一條小路,只是它距離市中心比較接近。旁邊有一家便利店,我們就是在那兒見的面,她在進(jìn)出的人群里一閃而過。
走上樓,我重新回到房間整理衛(wèi)生。廚房里的油煙機還在響著。我依稀記得她在這里抽過一支煙,可能也的確如此,桌子上擺放著一包紙煙和一個打火機。
這一定是她落下的。一同落下的還有半瓶水。
我發(fā)消息提醒她,有時間就過來拿一下。
她本來是抽電子煙的。很少抽紙煙。她說電子煙沒電了,希望能找一根線充個電??晌以趺凑叶紱]有找到帶有type-c接口的充電線。到底它放在了哪里呢?我記得我有很多電子設(shè)備都需要這樣的充電線,所以我肯定是有的。可就是怎么也找不著了。我在房間里來來回回的翻找,偶爾看一下手機的信息。
她沒有回。
于是我繼續(xù)找。把不再用到的書包也翻了出來。
我記得她剛才說過,小時候爸媽管的特別嚴(yán),即便在周末,看一眼電視的機會也沒有,更別說那些只是給小孩子看的動畫。
我的電腦屏幕上播放著,是曾經(jīng)電視上播出過的動畫片主題曲。
于是她就坐在椅子上,雙腿蜷縮盯著屏幕。
她看了好一會。真的好一會。終于聽到一首她也熟悉的歌,是動畫版西游記的主題曲,《白龍馬》。
我看著電腦,這是四年前買的一臺筆記本。鍵盤就放在電腦的后面。我沒有經(jīng)常用到它,以至于一直處于閑置的狀態(tài)。
我拿起鍵盤,楞了楞。鍵盤的端口就是type-c,而那根銀灰色的連接線就這樣被擺放在桌面上。
我恍然。那就是我要找的東西。原來它就在那兒,只是擺放的位置稍稍靠后了一些,所以當(dāng)時沒能發(fā)現(xiàn)它。可即便如此,我心里又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為什么,在播放歌曲的時候我在想什么,我是如何掠過了本應(yīng)顯而易見的一根線?
我拿著紙煙和打火機。把那根數(shù)據(jù)線放到最醒目的地方,連上鍵盤,然后又拔了下來。
房間里似乎沒有香煙的味道。雖然廚房的排風(fēng)是一直開著的。
但那包煙也是完整的。她的主人只是小心撕開封口,打開排風(fēng),又把煙放在了桌上,連同打火機。
我拿起紙煙跑下樓去,往城市中心的方向跑著。一路跑到地鐵站的入口。
那是半夜十二點了,但對于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地鐵站之一,仍然是人潮涌動。
我不知道該往哪里去,或是做些什么。手機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我轉(zhuǎn)頭看向?qū)γ?,那是曾?jīng)住過的酒店。初來乍到的夜晚,酒店前臺女生,那個越南女孩,像是小說里描寫的女主角的外貌。
我曾在酒店徘徊無數(shù)次。承載的電梯都愈發(fā)疲憊。
于是我走向馬路對面,越過地鐵站。那天下了小雨,四周浮動著一片霓虹。
有些人在暢游,肉眼可見的不堪疲倦。
我跳進(jìn)了那里的汪洋,張開身軀,不做掙扎,也不呼吸。
無數(shù)浮光如泡影彌散,行人都覺得那只是虛象,只會是某個夜晚或記憶深處的洼地。
即使每日奔波于此的人,也會匆忙趟過潮濕,但不算寒冷的街道、小路或弄堂。
人潮最終都向地下涌去。安靜佇立在鐵道旁的那片高樓,聽著列車轟鳴駛過。半夜廣告牌下,一點點樓道的燈暫留進(jìn)出的客人。
好像她生來就是如此:一個碼頭,連著一片不算深的海灘,海底有游魚珊瑚,波光連影。那似乎像一個腦海中期望的家,或是可以停留的,收容流人的歸所。
直到我們掙扎著浮出水面,其實那只是那關(guān)了燈以后,屏幕前閃著亮光的一瞥。
所以我當(dāng)拿起那盒紙煙。以及打火機時,就像抓住了稻草,區(qū)別于窗戶反射出的燈光。我希望手機能跳出一個消息,我歸還她的煙和氣味。然后回到床上。
我能聞到,那里留下的,只是一點點,淡淡的,說不明,難以被察覺的氣味。
“你經(jīng)常來這里嗎?”
“對啊,有時候一呆就是一下午?!?p> “也沒地方休息的。困了就在咖啡店里隨便趴一會。”
“或者找個酒店的前臺,那里有沙發(fā),也許還有充電口。”
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覺得她說得特別慢,有幾個拖音,好像在很認(rèn)真的闡述一件事,還想認(rèn)真討論的語氣。但又像是堅定相信這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匆忙聽過后就會忘記,不會有人在意的必然結(jié)果。
“你空了可以來我這兒,我給你開門?!?p> 最后,這是一句我沒說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