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派來的姑娘喚作挽翠。
沂俐坐在車內(nèi),從銅鏡中靜靜審視著她。
其貌不揚。
她看起來比自己年長不少,樸素粗布黑衣,順滑的烏發(fā)用木簪簡單挽起。
指尖與手掌上有不少割去老繭時留下的傷疤,手腕處有一處很明顯被膠泥覆住的紋樣。
她將手中銅鏡倒扣在桌面上:“皇后的人?”
那女孩兒低著頭,手指覆在了那膠泥蓋住的花紋上,淺笑:“果真什么都瞞不過郡主的眼?!彼梅呵嗟闹讣鈩兿履菈K膠泥,手腕上赫然出現(xiàn)一塊鳳尾紋。
青色漸變?yōu)榧t色的鳳羽,肆意張揚的綻放在她的腕上,與她整個人低調(diào)的氣質(zhì)格格不入。
“明鳳軍余部?”
沂俐嘴角噙著一抹古怪的笑容,指了一張矮凳讓她坐了。
“你是如何活下來的?”
清甜微啞的嗓音很好地用好奇掩飾了責備。
“皇后女扮男裝入朝為官那幾年江湖上悄然多出了一支自稱‘明鳳軍’的勢力,手腕紋鳳尾著多為刺客?!彼讣饽﹃~鏡背面梅花上的紅色寶石,并不看著挽翠:“所以你……武功高,擅暗器,十步之內(nèi)無人可以近身?”
“嗯?!?p> 沂俐抽出妝奩下一柄刃薄窄長的匕首遞給她,她垂眸,濃密的睫毛遮住星眸,也遮住了她眼底濃濃的好奇:“都說當年楚王發(fā)現(xiàn)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女扮男裝的王丞后頸處有一只紋得精美的鳳頭,王丞身份被發(fā)現(xiàn),被迫流亡直至東山再起,而明鳳軍則被當年齊王殿下清理得一干二凈?!彼ь^,看著女孩兒算不上很年輕的面孔,好奇道:“都說那齊王暴虐無道,而你又是如何從他的刀下逃出來的?”
“回郡主,挽翠出生在明鳳軍軍營,自幼便隨著鳳尾部習武。待到明鳳軍被發(fā)現(xiàn),先帝傳旨齊王殿下剿滅明鳳軍三部之日,楚王殿下受人之托,用了齊王三十黨羽換了我一人性命?!?p> 所謂受人之托,恐怕就是當年王丞臨行前不知抓住了楚王殿下什么把柄,逼迫楚王殿下不得不忍痛用齊王三十黨羽換下一位孩子的性命。
沂俐懶洋洋地倚在軟墊上,不住地打量著挽翠。
“所以,你值三十人嗎?”
她稍顯驚愕地瞪著一臉無所謂的小郡主,半晌才回過神來。
“值?!?p> 語氣很堅定。
沂俐輕笑:“好,我信你。你先去幫我查查最近接連而來的刺客……還有……”她稍稍遲疑了一下“東宮大成殿的錦鯉池子,你也幫我查一下?!?p> 沂俐輕笑補充道:“既然你說你值三十人,那就讓我看看你究竟值不值放棄三十人,只為了保你。”
挽翠將薄刃匕首貼肉藏在了袖子里,抬頭認真回道:“我值?!?p> 沂俐呵呵笑了。
“我知道你值,我相信祖母?!彼贿呎f著一邊摸出了荷包:“一千兩一張的銀票給你三張作為盤纏,限你十日之內(nèi)務必查清?!?p> 一位無關緊要的人值得放棄三十人去保她?
沂俐不信。
但若是挽翠背后還有另一股勢力,那么倒是能解釋得通。
帝后解決了叛變的集美宮勢力,卻又需要搬出另一股勢力用作制衡。
而皇后手中已經(jīng)隱退多年的明鳳軍則變成了最好的選擇。
車廂角落里的小鼎里香煙緩緩升起。沂俐深吸一口氣:“大概有多少人?”
挽翠微微一怔:“回郡主,大概……千余人。”
“好?!彼鹕?,澆滅了小鼎內(nèi)的熏香,扯下腰牌,隨隨意意地遞給了她:“銀票不夠就去各地錢莊,錢莊見了這腰牌,自會撥銀子給你?!?p> 挽翠應了一聲,將那腰牌塞入袖中。
“何時出發(fā)?”
“今日晚些時分大概能出城,守衛(wèi)換班時防衛(wèi)松懈,那時偷偷溜出去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p> “好?!币世陨猿聊艘粫海骸澳憬o我換上安神香罷?!?p> 半晌,她想起什么似的,又低聲加上了一句。
“注意安全?!?p> 挽翠詫異地抬頭。
傍晚的陽光透過簾子射入車廂,將她半張臉照得明亮,而另半張臉陷入無邊黑暗。
挽翠只能看見側(cè)對著自己的那半張黑暗的面孔。
一種掛著淡淡哀愁的沉思。
“郡主可是有什么煩心事?”
沂俐像是被驚醒似的猛然一抖,咳了兩聲,隨即云淡風輕地笑了笑:“沒事,你注意安全,保命要緊?!?p> 她聲音低低的:“若是情況不對,就趕緊逃跑,明白么?”
挽翠低著頭笑了笑,摸了摸藏在袖子中的令牌:“那……挽翠就多謝郡主掛念了?!?p> 沂俐疲憊地點點頭:“你出去給我把林太醫(yī)找來罷?!?p> 夕陽光輝勾勒出她攝人心魄的側(cè)顏,在輪廓上留下了一層淡金。睫毛蹁躚,碎金灑落,化作金色塵埃漂浮在半空中,簌簌落下,沉入黑暗。
軟墊上暗織的金線在細細碎碎陽光的照射下發(fā)出了不甚耀眼的光,在一片黑暗中交織成不甚規(guī)則的網(wǎng)格線。那網(wǎng)格線照亮了她黑底錦袍上密密織著的暗銀龍紋。
張牙舞爪的螭龍,一如她的性格般肆意張揚,不拘小節(jié)。
沂俐手指抵著額頭,默默注視著車廂角落里緩緩飄出香氣的香爐。
她像是意識到了天色已暗,猛然抬首時,在嵌入在車廂壁一只螺鈿黑漆小柜中摸索著,掏出一只火折子,點燃了掛在車廂頂部的宮燈。
剎那間,火光照亮了昏暗的車廂,也打破了黑暗帶來的寂靜。
她轉(zhuǎn)首,那雙杏眸在火光的映襯下越發(fā)明亮:“你還愣在這兒做什么?快去呀……”
雖是命令,語氣卻又帶著江南女子聲音中特有的軟軟糯糯,聽起來倒像是在撒嬌。
挽翠清了清干澀的嗓子,掐了自己一把,低低應了一聲。
車駕未停,她跳出了車廂,直往林太醫(yī)隨行車駕而去。
百米車駕,浩浩蕩蕩地從皇城出發(fā),一路向西,從京城西德門出城。
已經(jīng)落了鎖的西德門吱吱嘎嘎地打開,放了這肅穆莊嚴車隊悄無聲息地出了城。
生銹鐵鎖摩擦時的聲響傳入沂俐耳中,她撩起簾子,瞄了養(yǎng)心殿旁御書房外高聳的藏書閣一眼,默默道別,放下了火紅的紗簾,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