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緋紅色的幻影
秋站在博物館的展柜前,凝視著面前的標(biāo)本。
蝴蝶的尸體被一根細(xì)長的大頭針釘在木板上,秋望著它,仿佛可以看見長針貫穿它的身體,那對美麗的翅膀徒勞地掙扎著,直到成為玻璃展柜的一部分。它通體呈寶藍(lán)色,翅膀的邊緣帶著黑色的花紋,像原始文明里火焰的圖騰。尖利的口器昭示著它殘暴的習(xí)性。
“這是生活在妙武山麓一帶的食肉蝶,如今已經(jīng)絕種了?!贝髲d里靜悄悄的,工作人員的解說回響在走廊間,“最后一只被發(fā)現(xiàn)是在十年前,一位攝影家用鏡頭記下了它的蹤跡。他的同伴趕到時只看到落在地上的相機,攝影家身上還穿著來時的衣服,血肉卻不翼而飛,只剩下一具白骨?!?p> 秋倒抽了一口冷氣:“這種東西要吃人?”
“是。如果它還活著我會勸您離它遠(yuǎn)一點?!惫ぷ魅藛T說,“它們集群行動,對血的氣味異常敏感。有記載四百年前蝶群襲擊了一個村莊,直到數(shù)日后旅客途經(jīng)才發(fā)現(xiàn)村里已經(jīng)沒有一個活物,別說是人,幾噸重的家畜都被啃得干干凈凈。蝶群聚集的村落常常把它們當(dāng)作神來信奉,人們堅信只要定期供給新鮮的血液和肉食,它們就會像守護神一樣驅(qū)趕一切妄圖冒犯村莊的人?!?p> 秋聽過這個傳說。人祭在偏遠(yuǎn)山區(qū)并不是罕事,被選中的通常是無力反抗的孩童,就算父母明知孩子被選作祭品也只有強忍悲痛,因為他們堅信這是拯救村莊唯一的途徑。秋仿佛看到血從那根長針下溢出,漫過他的視野。時隔多年,它身上的血腥依然濃得嗆人。
“讓人作嘔?!鼻镙p聲說。
他早上檢查信箱的時候收到一份匿名來信。信是秋兩日前寄出的,他不清楚對方現(xiàn)在的地址,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把莉娜的照片掃了一份夾在信封里寄了過去。秋拆開信封,里面只有一張紙,用朱筆勾勒著蝴蝶的紋樣。秋對著它研究了半天,確定它真的只是一張普通的白紙。原本秋還有點懷疑,現(xiàn)在他確信了,這種意義不明的表達(dá)方式完全是對方的風(fēng)格。
“蝴蝶有什么象征意義?”秋突然問道。工作人員愣了一下:“傳說人死后靈魂會化為蝴蝶,在尸骨埋葬處徘徊,所以它象征死亡與新生?!彼锌系鼗卮?。
秋嘆了口氣。他查了不少資料,實在摸不著頭腦才想著過來碰碰運氣,但說不定那個本性惡劣的女人只想看他被耍得團團轉(zhuǎn)。他把手放進衣袋里:“并沒有滅絕。”
“什么?”
秋看了一眼工作人員驚愕的神情,覺得還是不要嚇?biāo)麨楹?。那一晚他看得清清楚楚,文櫻離開時身后一直跟著一只蝴蝶。然而秋從它身上感覺不到半點殘暴,它圍著文櫻飛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就像小狗在保護主人一樣。
秋回來時路加正從沙發(fā)墊子上小心地挪開去抓茶幾上的游戲機,聽見開門聲他立刻坐回原處,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他用撒嬌的語氣喊:“阿秋~”
“還有四十六分鐘?!鼻锢淇岬匦迹敖o我跪好,不跪滿一整晚不準(zhǔn)吃飯?!?p> 路加慘叫了一聲。蕾拉正躺在沙發(fā)上舉著平板電腦看小說,聞聲頭也不抬:“孩子他爸你冷靜點?!?p> “你問問他干了什么好事?!碧岬角叭涨锞蜌獠淮蛞惶帲袄献诱伊怂徽?!一整天!車都開沒油了!”
“明明就是你自己迷路了?!甭芳颖獗庾?,“我一直都在劇院門口蹲著啊?!?p> “還敢頂嘴?”秋走過去揪他的耳朵,“啊?信不信我把你賣到寵物商店去看有沒有人要?”
“好啊,你賣啊,反正阿秋脾氣又壞嘴又毒做飯又難吃,我早就想換人了?!甭芳右贿呎f一邊爬到沙發(fā)前,任蕾拉伸手順毛。秋被他氣得說不出話,蕾拉終于舍得放下平板:“這次真的是你的錯?!彼龑β芳诱f,“秋找不到你都快急瘋了,我的手機生生給他打沒電了?!?p> 路加切了一聲,他伸了個懶腰,活動酸痛的膝蓋去廚房里找吃的,秋在沙發(fā)上坐下,蕾拉看他一臉倦色,不由得坐起來:“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秋指指廚房,一臉痛心疾首,“這貨明知自己的能力不能和外人接觸,偏往人多的地方擠,現(xiàn)在叛逆期到了,管都管不住——”
“你是不是擔(dān)心過度了?”蕾拉說,“你對他的出行限制得太嚴(yán)了,他難免會鬧脾氣。”
路加的能力更像一種疾病,通過身體接觸把他人的痛苦以物理傷害的形式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蕾拉第一次聽說覺得十分荒唐,直到她親眼看見對方徘徊在死亡邊緣,僅僅因為不小心碰到了一個路人的手。秋和路加從小一起長大,路加又喜歡熱鬧,如果不是秋死死盯住他,他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蕾拉有時候覺得同樣的能力換到秋身上都會好得多,反正秋本來就討厭跟人接觸。
秋沒有吱聲,杯中的茶已經(jīng)涼了,他把茶倒掉,去飲水機前重新接了一杯開水?!澳莻€莉娜,古怪得很?!彼f。
“什么意思?”
“我問了劇團的人,她在三個月前空降劇團,擠走了原來的女主演,沒有人知道她此前的經(jīng)歷。昨天我找到路加時正好聽到他們的對話,她用了女性代詞‘她’來形容委托人。她一早就知道文櫻在委托我們調(diào)查她,卻裝作毫不知情。還有文櫻……”秋頓了頓,“我懷疑她們兩個早就見過面了?!?p> “那為什么還委托我們調(diào)查?”
“女人心海底針,我怎么猜得到?!鼻锎蛄藗€哈欠,他昨晚一整晚沒睡好,襯衣睡得皺巴巴的。蕾拉說:“你晚上不是還要去聽歌劇嗎?趁現(xiàn)在換身衣服吧?!?p> “有什么好換的?!鼻镎卵坨R,伸手揉按著自己的眉心。蕾拉揪著衣領(lǐng)把他拽了起來:“回房間去睡。”
“不嘛?!鼻锍UQ劬?,“人家一個人睡不著。”
蕾拉打了寒顫:“好惡心,你以為你是路加嗎?”見秋依然賴著不走,她忍無可忍地對著他的后背踹了一腳:“快點滾!”
結(jié)果晚上秋經(jīng)不住路加的撒潑打滾和百般抓撓,加上蕾拉要去打工沒人看著他,終于無可奈何地把他帶上。路加一邊在街上跑來跑去一邊興奮地叫:“耶!歌劇!”他突然倒回幾步,嚴(yán)肅地問秋:“歌劇是什么?”
“以你的智商聽不懂的東西?!鼻锍读顺额I(lǐng)帶,他難得穿這么正式,路加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盯著他,“阿秋你這樣好像衣冠禽獸。”
“怎么就成禽獸了?!”
“哦,那就沒有衣冠,就是禽獸。”
秋遙遙打了個跌,他惡狠狠地磨著牙:“我警告你路加小朋友,要是到了劇院你再敢胡鬧,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禽獸。”
入夜時分,華燈的舞劇重新編排,在黑色絲絨幕布般的天空前上演,琉璃璀璨。大廳里燈火通明,秋坐在供觀眾休息的紅色絲絨椅子上,手里翻閱著節(jié)目單。路加靠著他的肩膀睡著了,半張著嘴,還流著口水。秋嫌棄地把餐巾紙團成團塞進他的嘴里,他不常來類似的地方,好在衣柜里還留著一身正裝,他自己都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買的,然而肩膀上已經(jīng)濕答答的一片。這身衣服算是毀了,秋一邊想一邊往里挪了挪,讓后來的觀眾進去。對方穿著乳白色的禮服,低頭沖他笑了笑,耳畔的珍珠耳墜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秋注意到這里的觀眾看上去非富即貴,讓他越發(fā)覺得自己領(lǐng)了只哈巴狗進來。大廳內(nèi)的燈光依次暗了下來,秋定了定神,知道歌劇就要開始了。
一只蝴蝶從后臺飛了出來。它扇動著翅膀,仿佛一盞忽明忽暗的燈火。秋突然產(chǎn)生了錯覺,它像從墳?zāi)怪酗w出,腳下就是三途川的水,在黑暗里日日夜夜地流淌。早上聽到的話不知為何跳入腦海中。
“……人死后靈魂會化為蝴蝶,在尸骨埋葬處徘徊……象征死亡與新生?!?p> 肩膀上突然一沉,秋回過頭,路加完全沒有理會臺上的動靜,睡得人事不省,鼻子邊還掛著一個瞌睡泡泡。背景音樂已經(jīng)變了,以喧鬧的弦樂營造出婚禮前的嘈雜氣氛,莉娜飾演的是身為藝妓的女主角,隔得太遠(yuǎn),她臉上又涂了厚厚的油彩,秋只能看見蝶翼般輕盈的紅裙。這首著名的曲目結(jié)合了東西方的傳統(tǒng)樂器,華麗細(xì)膩。蝴蝶夫人在夜色下和丈夫互訴衷腸,鏡頭一轉(zhuǎn),便到了三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