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達漢的再次出現(xiàn)，讓門外喧鬧陡然一靜。
正舉刀舉槍耀武揚威的沙匪們大張著嘴，怔怔地看著他，刀柄上發(fā)黃的布條隨風擺動。
安達漢尷尬地掙了掙身上牢固的繩索，沖著昔日同伙們詭異的目光，聳了聳肩。
沙匪們放聲大嘩！
“安達漢，你這叛徒，怎么還有臉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喊話的沙匪，胡子倒豎，劈頭咒罵。
“米旗主，我不是……”安達漢瞠目結(jié)舌，急忙辯解。
“別說那些廢話。我只問你，羅乃撒的死，跟你有沒有干系？！”被喚做米旗主的沙匪不依不饒，追問道。
那個該死的羅乃撒，死一萬次才好！
安達漢想起羅乃撒要自己命時的狠話，心中憤憤不平。
他有心澄清羅乃撒的死跟自己無關(guān)，又想到的確是自己破壞了羅乃撒乃至史頭領(lǐng)的偷襲計劃，心里咯噔一聲，不禁略略打起鼓來。
米旗主見安達漢臉上猶豫，更加憤怒：“當真是你！剛剛逃回來的兄弟說是你做反，殺了羅乃撒，我們還有些不信，沒想到——你這頭漢人的豬！”
沙匪們噓聲四起，紛紛跟著咒罵起來。
安達漢有口難辯，大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音?！昂?！”最后干脆一跺腳，低下頭去。
“還說甚么！這種叛徒，就該萬箭穿心而死！”那斬獅勇者史折羅人群中站了出來，低聲喝道。手里箭已上弦，拉弓便射。
“慢！”一雙大手牢牢抓住了他的弓。史折羅臂上貫勁，用力掙奪，那雙大手卻紋絲不動。
“何多蒙，你是不是凡事都要與我作對！”史折羅眉毛倒豎，惡狠狠盯著與自己相持的對手。
火把光隨風搖擺，照亮了來人臉頰的輪廓。陡峭的線條下，那條蜿蜒嚇人的傷疤，像是粗大的蚯蚓，在臉上微微扭動。
曹正只覺得心臟被人猛擊一拳。
周圍的光亮、聲音和溫度仿佛陡然凍結(jié)，只剩下緩緩搖擺的火把和那張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臉。
是他，是他！是那個姓何的沙匪頭目！就是他殺死了石叔！
手中，石娘的小手猛地攥緊。曹正低下頭，看到石娘睜大了眼睛盯著門外，身體瑟瑟發(fā)抖。
石娘也認出來了。
他急忙將那嬌小的身軀摟進懷里，緊緊抱住。
火把下，何多蒙微微一笑，臉上的傷疤緩緩扭動，說不出的詭異：“史兄弟的話，太傷人了?！?p> 史折羅被他這副兇相所攝，洶洶氣勢不由減了三分。
“這些日子，你我兄弟一起堵截這伙漢人，為著都是康首領(lǐng)的號令，哪里有什么作對可說?！焙味嗝赡樕闲σ獠粶p。
史折羅定了定神：“既然都是聽康首領(lǐng)的命令。那我問你，你為什么一次又一次阻攔我，不讓我將這些漢人一網(wǎng)打盡？莫非……”
史折羅臉上露出陰冷的笑容：“莫非你有二心？！”
何多蒙放聲大笑，聲震四野，將沙匪們蜂起的議論聲生生壓了下去。
“馬茲達在上！我何多蒙能有什么二心。你去數(shù)數(shù)，為了追捕這些漢人，我已經(jīng)折損了多少兄弟！”
何多蒙鐵黑色的拳頭狠狠攥緊：“就算了為了兄弟們報仇，我也一定要將他們斬盡殺絕！”
“那你——”史折羅仍不服氣，正欲再說，卻被何多蒙攔腰截住話頭。
“史兄弟，我卻問你，康首領(lǐng)給咱們的命令到底是什么？”
史折羅微微一怔，撇撇嘴：“讓你我攔住這伙漢人，決不能讓他們進西州城?！?p> “還有呢？”
“還有……還有什么？”史折羅皺起眉頭。
“史兄弟難道忘了，康首領(lǐng)說——他要的是活的?！?p> “活的漢人？”
史折羅頗不以為然：“騎馬廝殺，哪里便一定捉得到活的！我也不是沒試過偷襲，這伙漢人狡猾得很！”
“嗯，我聽說了。”何多蒙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
聽出了對方話里話外的奚落，史折羅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以幾倍于敵的人手，一場突襲，不但毫無斬獲，還折了自己的副手，說出去怎能不教人笑掉大牙。
他臉上冷似冰霜，右手抓緊了腰間的刀柄。
好在何多蒙并未咄咄逼人，見好就收，臉上又露出笑來：“我大你幾歲，也算是你的兄長，今天跟史兄弟買個薄面?！?p> 史折羅哼了一聲。
何多蒙并未在意：“史兄弟暫且忍耐，讓做兄長的先去試一試，跟那些漢人談上一談。要是能勸得他們舉手而降，那是最好?！?p> 他靠近了些：“反正康首領(lǐng)只要那一大一小，其余的漢豬，還不是任由你我處置?！?p> 史折羅眼神閃動，不發(fā)一言。
何多蒙的表情愈加和藹：“若是不成，大不了……”
風聲呼嘯，將刻意放低的話語聲吹散在黑夜中，了無痕跡。
半刻鐘后，何多蒙分開人墻，緩步走向烽火臺。一步步，離呆立著的安達漢越來越近。
安達漢看著閑庭散步般慢慢接近的何多蒙，大張著嘴，有些不知所措。
“站住！”背后，早已等得不耐煩的陳安低聲喝道。
鐵底毛靴陷入沙面，何多蒙站住了腳步：“請問，前面的好漢是哪位？”
躲在安達漢背后的陳安，在陰影中挑了挑眉毛：“你問前面這個胖子，還是你爺爺我？”
“當然是——”
“你爺爺姓趙，單名一個安字，是殺盡沙狗天下安生的安字?！?p> “好名字?！?p> 見對方并未暴怒，陳安略有些意外。他瞇了瞇眼睛：“你叫什么？”
“何多蒙。多蒙，在我的家鄉(xiāng)，是賢良聰慧之人的意思?！?p> 陳安哈哈大笑：“賢良？一個殺人越貨的強盜，居然起了一個好人的名字?！?p> 何多蒙臉上仍滿是笑意：“好的世道，把兇惡之人變成好人。壞的世道，把好人變成兇惡之人。閣下是安西府的官人，飽讀詩書，想必是讀過這句話的?！?p> 陳安皺起眉頭：“別說這些沒用的。說吧，你來是為了什么？”
何多蒙笑意更濃：“我來，是為了安西府所有人的性命?！?p>